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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日后,雨未停。

小豆子一头撞进锦云坊的门,蓑衣滴着水,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

他喘得像跑了三十里山路,一进门就扑通跪坐在地,双手撑着青砖地面,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砸在人心上:

“师父……我瞧见她了。”

苏织锦正伏案裁竹,指尖稳如刀锋,听见这话也没抬头,只淡淡问:“谁?”

“柳梦烟。”小豆子咽了口唾沫,“在城西慈恩尼庵。穿一身粗布素衣,低头进出佛堂,不与人语。每日清晨跪在蒲团上抄经,手冻裂了,血洇进纸里,墨都化了……可她不停,一页一页,抄得比谁都工整。”

屋内一时寂静。烛火跳了一下,映在苏织锦侧脸上,光影分明。

小豆子顿了顿,声音更低:“更奇的是……她在学折纸。”

苏织锦终于抬眼。

“跟一个小沙弥学的。起初连莲花都歪歪扭扭,如今……竟能叠出振翅欲飞的纸鹤。”小豆子望着她,眼神复杂,“昨夜我去施粥,亲眼看见她放走一只,那鹤竟借风飞了半条街,才落进井台边的枯枝里。”

苏织锦沉默良久,起身走到墙角柜中,取出一只未染色的素纸鹤——通体洁白,无纹无饰,唯有翅骨处用细线勒出三道暗纹,是她独创的承力结构。

她将纸鹤递给小豆子:“若她真在折,就替我放下这只。不必说是谁给的,放在她常坐的案角即可。”

小豆子接过,怔了怔:“师父……您这是做什么?她当初烧您纸蝶,告您僭越礼制,连工部都惊动了!您不恨她?”

苏织锦转身,重新坐下,指尖继续拨弄竹条,声音平静如深潭:“恨一个人,是要把自己活成她的影子。我不愿。”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手中即将成型的机关骨架上,轻声道:“真正懂戏的人,不会怕别人登台。怕的,只是自己再没本事让观众回头。”

话音刚落,窗外忽地一阵风起,一片湿漉漉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进窗棂,啪地落在案前。

叶脉之上,赫然粘着半只微颤的纸鹤——翅膀残破,但骨架未断,右翅内侧,隐约可见一道极细的折痕,正是她当年写过字的样式。

苏织锦伸手拈起,指尖触到那湿润的纸面,仿佛摸到了一段焚尽又重生的命。

她没说话,只是将纸鹤轻轻搁在灯下,任烛光穿透薄纸,照出清晰的脉络。

那一夜,谢无弦在锦云坊调试新曲《行路难》。

琴声三次而止,每一次都在第三段“歧途”处卡住。

他眉心紧锁,指节泛白,琴箱嗡鸣不止。

良久,他忽然开口,不看苏织锦:“你为何不恨她?她烧你的蝶,告你僭越,甚至想毁你名声。”

苏织锦仍在裁剪竹条,头也不抬:“我说过了。恨是重走一遍她的路——而我只想往前走。”

她抬手,将一段弧形竹片嵌入机关槽中,咔哒一声,模型缓缓升起,如云开月明。

“她曾站在最高处,却被所有人捧着又推着,最后摔下来时,连个接的人都没有。”她淡淡道,“现在她跪着抄经,不是求佛赦罪,是终于学会自己站起来。”

谢无弦默然,指尖轻拨,琴音忽转清越,如溪流破冰,一泻千里。

就在此时,窗外风声再起。

那只残破的纸鹤,竟在灯影下微微一颤,右翅缓缓展开,沿着叶脉滑落,轻轻落在琴箱边缘,与谢无弦的琴弓并列而卧。

仿佛一场无声的谢幕。

次日清晨,静慧师太遣沙弥送来一只素笺信封,无字无印,只在其中静静卧着两只纸蝶:一只金箔压印,焦痕斑驳,是当年被火舌舔舐过的旧物;另一只则是素纸所制,羽翼完整,翅尖微翘,似随时欲飞。

附言仅一句:“她说,请你允许她看一场巡演。”

苏织锦摩挲着金蝶上的焦痕,许久,提笔写下第一站行程——

“江南湖州,三月初三。”

她唤来小豆子,将信封原样封好,又额外加了一道指令:“带一架可拆卸纸台去,说是‘备用’。”

小豆子领命而去。

午后,阳光破云而出,照在锦云坊院中那幅巨大的山河图卷上。

十三州郡县的戏台旧址已被朱笔圈出七处,民谣谱系密密麻麻,如同血脉蔓延。

苏织锦立于图前,身影被拉得很长。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周砚披着油布斗篷走了进来,发梢滴水,神色凝重。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盖有工部火漆印的文书,低声说道:“苏姑娘,我提交的‘百工创新录’议案……批了。”第13章 纸鹤飞出尼庵那晚(续)

周砚站在锦云坊的门槛上,斗篷滴着水,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圈深色痕迹。

他没急着说话,只是将那份盖着工部火漆印的文书递到苏织锦手中——朱砂封角未拆,却已压得四角微翘,像是被无数双眼睛反复摩挲过。

“批了。”他声音低沉,却如钟鸣谷应,“《百工创新录》准予三月试行。自此,民间技艺可备案立档,纳入匠籍考绩。”

屋内灯火跳跃,映得苏织锦眸光一颤。

她指尖轻抚火漆印,唇角忽地扬起一丝极淡的笑:“倒没想到,你真敢递上去。”

“为何不敢?”周砚抬眼,目光如钉,“你说过,纸能承情、竹能载道,那规矩为何只能锁人?它本该护住那些真正做事的人。”

他顿了顿,压低嗓音:“但有人想借机动作——前日有司提议,要将‘织锦纸’列为‘官造秘法’,收归工部督造,禁民间私传。”

苏织锦眉梢不动,只轻轻吹了吹烛芯积下的灯花。

“你拦下了?”

“我以‘创始者明载、传承有序’驳回。”周砚正色,“并附呈你在风月班三年所制十七套机关图纸、三十七种新型纸料配比记录,以及巡演十八县百姓联名请愿书。主事大人看完,当场掷笔:‘此非窃技,乃开宗立派之举。谁再提收编,便是与天下巧匠为敌。’”

话音落下,满室静默。

良久,苏织锦才缓缓开口,声音不疾不徐:“你比我想象中更敢改。”

“是你让我知道,有些东西不能等。”周砚望着她,眼神灼热,“不是所有改变都要自上而下。有时,一个名字、一张纸、一道折痕,就能撬动百年陈规。”

窗外夜风掠过檐铃,叮当一声,似为证言。

那一夜,锦云坊彻夜未眠。

八组浮箱在院中排开,宛如蛰伏巨兽的骨架。

每一块纸板都经特殊药水浸泡,防水防火;每一根竹筋皆按力学走势弯曲定型,轻若鸿羽,坚逾精铁。

苏织锦亲自带队组装,动作精准如尺量寸裁。

弟子们穿梭其间,背负构件试走路线,口中默念口诀:“左三步承重,右二扣合榫,顶棚升则鸣铃为号。”

这是她耗时九个月打磨的“可折叠纸戏台”——无需钉锤,不用骡马拖运,八人可肩扛翻山越岭,落地一炷香内拼合完毕,开台即演。

而在厢房里,谢无弦正伏案改谱。

琴匣旁堆满各地民谣手抄本,《水鸣引》原曲只适高山流水,如今他将其拆解重组,加入潮汐涨落节拍、风雨穿林频率,甚至模拟峡谷回声的泛音技法。

他指尖拨弦试音,一声清响撞上窗纸,竟震得檐下悬挂的纸灯笼微微晃动。

老张是半夜拄拐来的。

他站在院门口,看着眼前灯火通明、人人奔忙的景象,喉头滚动几下,终是没迈进去。

直到苏织锦出来递茶,他才哑着嗓子说:“当年我说这班没救了……现在是我跟不上你们了。”

苏织锦接过他手中的旧拐杖,轻轻搁在一旁:“您教我的第一句戏文还在呢——‘世间最难转身处,偏是回头望故乡’。我们走得再远,根也还是在这儿。”

老张抹了把脸,没说话,只重重点了点头。

启程那日,晨雾如纱。

车队整装待发,箱笼高叠,纸台构件用油布层层裹紧。

小豆子最后一个检查绳索,嘴里还念叨着行程安排:“湖州首站,三月初三开台,当地乡绅已备万人空席……”

苏织锦正欲登车,忽然驻足。

她回身望去,目光穿过薄雾,落在山道转角。

松影之下,一道素衣身影静静伫立。

柳梦烟手中捧着一只展翼纸鹤,白得刺眼,像雪落荒径。

两人隔空相望,距离不过百步,却似隔着十年恩怨、半生沉浮。

无人开口。

也无需开口。

片刻后,柳梦烟缓缓抬起手,轻轻一送——

纸鹤离掌,借风而起。

它掠过残雪未消的屋檐,擦过枯枝断裂的缺口,一路向南,仿佛一只迟到十年的梦想,终于挣脱牢笼,飞向未知的天光。

苏织锦凝视着那点白色消失在云霭深处,袖中悄然滑落一页旧笺。

上面墨迹未干,写着巡演守则第一条:

凡我所至,必留一盏灯,照见曾被遗忘的角落。

车队启行,车轮碾过湿土,留下两道清晰辙痕。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运河枢纽——临安渡码头,晨光初破江雾。

一艘挂着漕帮旗号的货船正缓缓靠岸,林舟跳下跳板,抹了把脸上的露水,快步走向接应点。

可当他赶到约定位置时,脚步猛地顿住。

原本应空置待命的仓储区,此刻竟被一队穿便服却不佩徽记的兵丁占据。

他们沉默列队,手中长戟寒光凛冽,脚边堆放着数口漆黑大箱,箱角隐约刻着某种陌生的纹样。

林舟眯起眼,心头骤然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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