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坪村的青石板路是村里少有的“体面”物件,据说是前清时一位在外做官的乡绅出钱修的,从村口一直蜿蜒到村中心的老槐树下。只是年头久了,石板被踩得坑坑洼洼,雨天里积着水洼,倒映着灰扑扑的屋檐和天上的云。
沈念提着半桶衣裳,沿着青石板往河边走。水桶不算满,可她的胳膊还在隐隐作痛,是昨夜王老五留下的伤。每走一步,桶绳就在胳膊上勒出一道红痕,像条细小的蛇。
天刚放晴,空气里还飘着湿土的腥气。路边的屋檐下,三三两两的妇人聚在一起做针线活,看见沈念走过,手里的活计慢了下来,眼神像带着钩子,在她身上刮来刮去。
“看她那样子,昨晚准是又挨揍了。”
“老王五下手是狠,不过也是她自找的,听说对着陈技术员眉来眼去的……”
“陈技术员可是林支书看上的女婿,她也配?”
这些话像细小的石子,一颗颗砸在沈念背上。她低着头,加快了脚步,青石板上的水洼被踩得溅起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反驳,在这里,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掀不起任何波澜。
走到老槐树下时,迎面撞见了林秋月。
林秋月穿着件的确良衬衫,蓝底碎花的,在村里姑娘中算是时髦。她手里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从自家菜园摘的黄瓜,看见沈念,脚步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不是王老五家的新媳妇吗?”林秋月的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股子傲气,“刚起来就忙着干活啊?真是勤快。”
沈念没说话,想从她身边绕过去。
“站住。”林秋月往前一步,挡住了她的路,目光落在她胳膊上的红痕,“哟,这是怎么了?不小心被什么东西勒着了?”
沈念的脸白了白,握紧了水桶的提梁:“没事。”
“没事?”林秋月嗤笑一声,伸手就要去碰她的胳膊,“我看看……”
“别碰我!”沈念猛地往后退,水桶晃了晃,水溅出来,打湿了林秋月的裤脚。
林秋月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你敢躲?”她跺了跺脚,声音拔高了几分,“沈念,我告诉你,别以为陈砚之帮过你几次,你就能在石坪村兴风作浪!他是我的人,轮不到你这种来路不明的女人惦记!”
周围做针线活的妇人听见动静,都停下手里的活,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眼神里满是看好戏的意味。
沈念的脸涨得通红,不是羞的,是气的。她想不通,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这些人总要把最龌龊的心思安在她身上。
“我没有。”她咬着牙,声音很轻,却带着倔强,“我和陈技术员没关系。”
“没关系?”林秋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那他昨天为什么要跟我爹说,让王老五别再打你?要不是我爹拦着,他怕是要直接冲到你家去了吧?”
沈念愣住了。她没想到,陈砚之不仅当面警告了王老五,还告诉了村支书。他就不怕……不怕村里人说闲话吗?
林秋月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心虚了,得意地扬起下巴:“我劝你识相点,安安分分跟着王老五过日子,别打陈砚之的主意。不然的话,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在石坪村待不下去。”
说完,她哼了一声,转身扭着腰走了,竹篮里的黄瓜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沈念站在原地,手里的水桶像是有千斤重。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子洒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原来,陈砚之的善意,早已被人曲解成了另一种模样。而她,就像一只被扔进蛛网的飞蛾,越是挣扎,被缠得越紧。
她提着水桶,默默地往河边走。青石板上留下她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后来人的脚步覆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河边的水很清,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沈念蹲下身,把衣裳放进水里浸泡,冰冷的河水浸过手指,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慢慢搓着衣裳,王老五那件沾着酒渍和泥点的褂子格外难洗,搓了半天,污渍还是顽固地留在布上。
“用这个。”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念吓了一跳,手里的棒槌差点掉水里。她回头,看见陈砚之站在不远处的河堤上,手里拿着块肥皂,用报纸包着。
他今天没穿工装,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衫,头发也梳得整齐,少了些油污,多了几分清爽。只是眉眼间依旧带着淡淡的疏离,像远山的轮廓。
“这是……”沈念愣住了。
“供销社刚到的,去污强。”陈砚之把肥皂递过来,指尖没碰到她的手,就收了回去,“王老五的衣裳,不好洗。”
沈念接过肥皂,纸包上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她低下头,小声说:“谢谢。”
陈砚之没说话,只是站在河堤上,望着远处的山。晨雾还没散尽,山像被裹在一层薄纱里,朦朦胧胧的。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一个蹲在河边洗衣裳,一个站在河堤上看山,河水潺潺地流着,偶尔有鱼跳出水面,溅起一圈涟漪。
过了一会儿,陈砚之忽然开口:“林秋月的话,别往心里去。”
沈念的手顿了顿,没抬头:“我知道。”
“她……”陈砚之似乎想说什么,又停住了,最后只化作一句,“她不是坏人,就是……性子直。”
沈念没接话。她不知道林秋月是不是坏人,她只知道,那个女人的话像针一样,扎得她生疼。
陈砚之也没再说话,转身往回走。他的脚步很轻,走在河堤的草地上,没留下一点声音。沈念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竹林后面,才低下头,继续搓衣裳。
手里的肥皂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是她从未闻过的味道。她用肥皂在王老五的褂子上抹了点,果然,那些顽固的污渍很快就被搓掉了。
衣裳洗完,晾在河边的石头上,沈念提着空桶往回走。路过老槐树时,那些妇人已经散去了,只有青石板上的水洼还在,倒映着她疲惫的脸。
她走到自家院门口,刚要推门,就看见门槛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贴膏药,用粗纸包着,上面还压着一张字条,字迹有力,是陈砚之的手笔:“贴在伤处,管用。”
沈念捏着那几贴膏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她抬头望向农机站的方向,那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是陈砚之在修农机。
那些声音,以前听着只觉得吵闹,此刻却像是带着某种力量,一点点驱散她心里的寒意。
她把膏药小心地收进怀里,推开了院门。王老五还没醒,屋里弥漫着酒气。沈念走到灶膛边,开始生火做饭,火苗舔着锅底,发出温暖的声响。
青石板上的脚印会被雨水冲掉,被脚步磨平,可有些东西,却像落在心底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