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草”之夜,如同一个精心调配的魔法,将怀疑与恐惧暂时封存在了那片梦幻的星辉之下。回到吊脚楼后,苏暖将那株已经不再发光、但形态依旧优美的草叶小心地压在厚厚的画册里,如同珍藏起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阿骨似乎也因为那夜的分享而变得更加“开朗”了一些,虽然依旧安静,但眼神中少了几分怯懦,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暖意。两人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融洽阶段,带着劫后余生的珍惜和一种心照不宣的亲密。
就在这表面平静的日子里,寨子里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丰收祭前夕的篝火晚会。这是苗寨除了新年之外最热闹的庆典之一,既是庆祝丰收,也是年轻人相识相交的好时机。
夜幕降临,寨子中心的广场上,巨大的篝火堆早已被点燃,赤红色的火焰欢快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脆响,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而跃动的橘红色光晕。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米酒的醇厚以及各种瓜果的甜腻气息,混合着人群的喧闹和欢笑声,构成了一幅充满原始生命力的、热烈而欢腾的画面。
盛装的苗家姑娘和小伙子们围聚在篝火旁,姑娘们头戴繁复的银冠,身着五彩斑斓的绣花衣裙,小伙子们则穿着靛蓝色的土布衣裤,精神抖擞。芦笙悠扬欢快的曲调响彻夜空,伴随着节奏鲜明的木鼓声,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随之舞动。
苏暖也被这欢乐的气氛所感染,多日来的压抑和纠结似乎都被这热烈的火焰驱散了几分。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绣花衬衫和长裙,站在人群外围,嘴角带着轻松的笑意,看着场中的人们载歌载舞。阿骨安静地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他依旧穿着那身墨蓝色的衣衫,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俊美的面容显得格外清晰,却也带着一丝与这喧闹格格不入的静谧。他的目光大多时候都落在苏暖身上,看着她被火光映亮的侧脸和带着笑意的眼眸,眼神深邃,仿佛在欣赏一件独属于他的珍宝。
然而,苏暖的出众外貌和外来者的身份,在这充满青春躁动的场合里,注定无法一直充当旁观者。很快,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穿着崭新苗服的年轻小伙子,在同伴们的起哄声中,带着爽朗而自信的笑容,大步走到了苏暖面前。
他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苗家礼节,然后用带着浓重口音却充满热情的普通话邀请道:“远方的客人,丰收的喜悦需要分享,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他的目光明亮而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期待。
苏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阿骨。阿骨脸上的静谧瞬间消失了,他微微蹙起了眉头,眼神沉静地看着那个邀请者,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情绪,但苏暖却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空气的温度似乎莫名地降低了几分。
“我……我不太会跳你们的舞。”苏暖有些尴尬地婉拒,她并不想惹麻烦,尤其是在阿骨面前。
“没关系!很简单的,我教你!”小伙子热情不减,反而向前一步,直接向苏暖伸出了手,动作大方而自然,带着苗家儿女特有的坦荡。
周围的人群开始发出善意的哄笑和催促声,气氛热烈。苏暖骑虎难下,看着那只伸到面前、骨节分明、充满力量的手,又瞥了一眼身旁沉默不语的阿骨,一时有些无措。
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该为了不扫兴而接受邀请时——
异变陡生!
场中央那堆一直稳定燃烧的、巨大的篝火,毫无征兆地,猛地向内一缩!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将所有的火焰和热量瞬间压缩!
紧接着——
“轰!!!”
一声沉闷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巨响从火堆中心传来!
那被压缩到极致的火焰,如同压抑到极点的火山,轰然爆发!一道粗壮得不可思议的、赤中带青的火柱,如同愤怒的火龙,猛地从篝火堆中冲天而起,直窜上数米高的夜空!
炽热的气浪以火柱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带着灼人的温度和飞溅的火星,逼得围在最近一圈跳舞的人们发出惊恐的尖叫,狼狈不堪地向后踉跄退去!
原本井然有序、欢声笑语的晚会现场,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那冲天的火柱在空中扭曲、咆哮,散发出远超寻常篝火的、令人心悸的恐怖热力和威压,仿佛拥有了生命和意志,在宣泄着某种无形的怒火。火光将整个广场映照得如同白昼,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骇和不明所以的恐慌。
而这道诡异火柱所指向的,或者说,其爆发时能量倾泻最集中的方向——赫然正是那个向苏暖伸出手的苗家青年所在的位置!
青年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被突如其来的、扑面而来的炽热和恐惧所取代,他下意识地连连后退,差点摔倒在地,脸色煞白。
苏暖也被这骇人的一幕惊呆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用手臂挡住扑面而来的热浪,心脏狂跳。这绝不是正常的篝火!
她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猛地转向身边的阿骨!
阿骨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后退。跳跃的、异常炽烈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让他那张俊美的脸显得有些诡异莫测。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此刻正静静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惊魂未定的苗家青年。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清澈依赖,也不是山洞“坦诚”时的悲伤脆弱,更不是星海下的温柔专注。
那是一种……苏暖从未见过的,冰冷的,漠然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如同看待蝼蚁般的……极致平静下的森然戾气!
没有怒吼,没有威胁,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动作。
但苏暖就是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场诡异而危险的篝火失控,绝对与他有关!
是因为那个青年的邀请?
是因为……嫉妒?
这个认知让苏暖浑身冰凉,如同瞬间坠入了冰窟!比看到“指尖荧光”时更加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她之前所有的自我安慰,所有试图为他开脱的理由,在这赤裸裸的、公开的、毫不掩饰的、因微不足道的触碰意图而引发的恐怖力量宣泄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不是仅仅拥有一些非常手段的自保者。
他是一个……会因为极其细微的冒犯(甚至算不上冒犯),就动用如此可怕力量,罔顾他人安危,肆意宣泄情绪的……危险存在!
那冲天的、咆哮的火柱,仿佛是他内心占有欲和戾气的具象化,张牙舞爪,昭示着其下隐藏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混乱中,寨老和几位长者大声呼喝着,组织青壮年试图用沙土和水控制火势,场面一片鸡飞狗跳。
而处于风暴边缘的苏暖,却感觉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模糊远去。她只是死死地看着阿骨,看着他平静侧脸上那跳动的火光,看着他眼中那令人胆寒的冰冷。
阿骨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注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当他的目光与苏暖惊骇的目光对上时,他眼中那骇人的冰冷与戾气,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快得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些许茫然和无措的神情,仿佛他也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暖暖姐……”他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受惊后的沙哑,甚至主动向苏暖靠近了一小步,寻求庇护般,“火……火怎么突然……”
苏暖看着他那迅速切换的、无缝衔接的脆弱模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恐惧。
表演!
又是表演!
在她亲眼目睹了那恐怖的力量展示之后,他还能如此迅速地戴回那副无辜的面具!
篝火在众人的努力下,终于被逐渐控制住,但那冲天的火柱和瞬间爆发的恐怖景象,已经深深烙印在每个在场者的心中,晚会的欢乐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心有余悸的窃窃私语和惊疑不定的目光。
那个邀请苏暖的青年,早已被人群挤到远处,脸色依旧苍白,不敢再向这边看一眼。
阿骨轻轻拉了拉苏暖的衣袖,眼神湿漉漉的,带着后怕和依赖:“暖暖姐,这里好可怕……我们回去好不好?”
苏暖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她看着眼前这张俊美无辜的脸,再回想刚才那冲天而起的、仿佛要焚尽一切的火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
她追寻的“灵”,终于撕开了所有温柔的伪装,在她面前,展露出了其下隐藏的、狂暴而危险的、足以毁灭一切的真实面目。
而这,仅仅是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共舞邀请。
如果……如果有更严重的“冒犯”呢?
苏暖不敢再想下去。
她任由阿骨拉着她的衣袖,机械地、步履蹒跚地,跟着他离开了这片依旧弥漫着焦糊味和恐慌的广场。
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前方的山路一片黑暗。
苏暖的心,也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那失控的篝火,灼伤的不仅仅是晚会的欢乐,更是她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