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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丹阳镇口,与其说是个镇甸入口,不如说是一场混乱而生动的市井百态图骤然摊开在了眼前。时近正午,日头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也将这码头与市集结合部的喧嚣与污浊,暴露无遗。青石板路面早已被经年累月的泥泞、菜叶、鱼鳞和不明污水浸染得看不清本色,湿滑黏腻,行走其上需得十二分的小心。空气中混杂着汗臭、鱼腥、劣质脂粉、油炸点心、以及牲畜粪便的浓烈气味,热烘烘地裹挟着人,几乎令人作呕。

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闹声、以及不远处码头上船工粗野的号子声……种种声响如同沸鼎,冲击着沈青崖的耳膜。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那属于书斋的清净雅致,在此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紧了紧肩上的蓝布包袱,目光在攒动的人头和林立的摊贩间急切地搜寻着,试图找到一丝与“铁扁担”王铁山相关的线索,或是至少,先找个能落脚打探消息的地方。

车夫老李将骡车停在镇口一处相对空旷些的树下,低声对沈青崖道:“少爷,按福伯给的地址,王老爷子应该就在这附近活动,多半是在码头扛活或者集市做挑夫。您小心行事,老奴在此等候,若有变故,以口哨为号。”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卖凉茶的棚子,“您可先去那里歇歇脚,打听打听。”

沈青崖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这污浊而充满生命力的空气,定了定神,迈步汇入了熙攘的人流。他尽量低着头,避开那些光着膀子、浑身汗津津的力夫和眼神精明溜滑的小贩,朝着凉茶棚的方向挪动。脚下的绸面布鞋(虽已换下华服,但鞋子一时难觅更合适的)很快便沾满了泥点,让他步履维艰,心头更是涌起一股“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无力感。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脚下湿滑,又要分神观察四周环境时,变故陡生!

他只觉得右肩似乎轻轻擦碰到了旁边一个蹲在地上的身影,力道极其轻微,他甚至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然而,下一瞬间,一声凄厉夸张、足以刺破喧嚣的惨叫便在他耳边炸响!

“哎呀——我的宝贝!我的传家宝啊!!”

沈青崖惊愕转头,只见一个蹲在路边、面前只铺着一块脏兮兮蓝布的摊主,正双手捧起几片碎裂的青花瓷片,哭天抢地,那表情扭曲,涕泪横流,仿佛死了爹娘一般。这摊主约莫三十上下,尖嘴猴腮,左边眉骨到脸颊有一道不甚明显的浅疤,更添了几分戾气。

“你这走路不长眼的小子!”疤脸摊主猛地站起身,一把揪住沈青崖的衣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你撞碎了我的宋代官窑瓶!这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宝贝!价值连城!你……你赔我的瓶子!”

沈青崖被他吼得懵了一瞬,下意识地辩解:“我……我并未用力,只是轻轻擦过……”

“轻轻擦过?!”疤脸摊主声音更高了八度,扬着手中的碎瓷片,几乎要戳到沈青崖鼻子上,“这还不是你撞的?大家都看看!都来看看啊!这外乡来的小子,撞碎了俺的传家宝,还想赖账!没天理了啊!”

他这一嚷嚷,顿时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几个原本在附近游荡、或是假装挑选货物的壮汉,立刻围拢过来,隐隐将沈青崖困在中间。这些人虽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眼神凶狠,胳膊上肌肉虬结,裸露的皮肤上隐约可见青黑色的刺青,撸起袖子,露出不善的笑容,阴阳怪气地帮腔:

“哟,疤脸哥,这可是倒了血霉了!宋代的官窑啊!”

“小子,看你穿得人模狗样,怎么,想欺负咱们本地人?”

“赔钱!赶紧赔钱!不然今天让你走不出这丹阳镇!”

污言秽语,连同着浓烈的汗臭和威胁的气息,将沈青崖紧紧包裹。他心跳如擂鼓,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恐惧。他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这分明就是书上记载、福伯也曾提醒过的“碰瓷”骗局!自己竟一头撞了进来!

强烈的惊慌之下,他几乎是本能地就想去摸怀中的钱袋。息事宁人,破财消灾的念头,如同潮水般涌上。他不能在此地惹麻烦,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耽误了寻找王铁山的大事!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钱袋的瞬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疤脸摊主手中那些所谓的“宋代官窑”碎片。也许是多年读书养成的细致观察力,也许是绝境中迸发的一丝灵光,他猛地注意到,那碎裂的瓷片边缘,沾染的泥浆……竟然是湿的!而且那泥浆的颜色和质地,与这丹阳镇口干燥板结的泥土截然不同,倒像是刚从河沟里捞出来不久!

一个宋代的古董,碎片边缘的泥浆怎会是湿的?这破绽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心智!

不能给钱!一旦示弱,这些人必定会像嗅到血腥的鲨鱼,将他啃噬得一干二净!

他强行压下摸钱袋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甩开疤脸摊主揪住他衣袖的手(对方力道很大,他甩得有些吃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尽管尾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位……兄台,还请稍安勿躁。”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引经据典来讲道理,“按《大明律》,凡市井纠纷,当先明晰责任,验看物证。你口口声声说在下撞碎你的‘宋代官窑’,却无旁人确切目睹是在下所为。且,即便是在下不慎碰落,依《永徽律疏》……”

他这番之乎者也的“道理”还没说完,围观的混混们便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哄笑声!

“哈哈哈!听见没?这酸丁跟咱们讲《大明律》?”

“还《永徽律疏》?爷们儿这儿只有拳头律!拳头大就是道理!”

“少他妈废话!赔钱!五百两!少一个子儿,今天卸你一条腿!”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说着便伸出手,蒲扇般的大掌带着风声,直接朝着沈青崖的衣领抓来!那架势,显然是要动粗了!

眼看那粗壮的手指即将触及自己颈项,沈青崖吓得脸色煞白,脑中一片空白,几乎要闭目待毙。所有的圣贤道理,在此刻都化为了泡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沉稳冷静,带着几分沧桑看透意味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利箭,穿透喧嚣的人群,落在了沈青崖身上。这目光来自不远处一个简陋的茶棚下。

那里,一个穿着青布短衫、精瘦干练的老者,正独自坐在一张小桌旁,脚边放着一根油光发亮、不知陪伴了他多少岁月的铁扁担。他仿佛对这边的闹剧漠不关心,只是慢悠悠地呷着粗瓷碗里的茶水。然而,就在那混混的手即将抓住沈青崖的刹那,老者的眼神微微眯了一下,握着茶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

沈青崖并未察觉到这道目光。极度的恐惧反而激发了他骨子里那点被逼到绝境的执拗。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想起了之前在码头冒充官家子弟吓退税丁的经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只能故技重施!

就在那混混的手指即将碰到他衣领的瞬间,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挺直了原本因恐惧而微蜷的脊背,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清叱,同时右手迅速探入怀中——这一次,他摸向的并非钱袋,而是那块母亲留下的、质地温润的羊脂白玉佩!

他将玉佩攥在掌心,并未完全取出,只是让其一角在指缝间若隐若现,同时脸上强行挤出一副混合着倨傲与不耐的神情,模仿着记忆中那些纨绔子弟的腔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虚张声势的威势:

“放肆!尔等刁民,安敢对本公子无礼?!”

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转变,以及那玉佩一闪而过的温润光泽,让那伸手的混混动作猛地一滞,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不定。其他起哄的混混和那疤脸摊主,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官威”弄得一愣。

沈青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露怯,必须把这出戏唱下去!他目光扫过疤脸摊主手中的碎瓷片,强作镇定地冷笑道:“宋代官窑?呵,本公子家中库房便有数件,成化斗彩、永乐甜白,皆乃宫中御赐!你这碎片,青花发色浮艳,釉面贼光未褪,胎质粗松含沙,分明是景德镇上月才出的新仿玩意儿,泥浆都还未干透!竟敢拿来冒充古物,讹诈到本公子头上,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

他这番话,半是凭借往日杂书上看来的零星瓷器知识胡诌,半是依据刚才观察到的湿泥浆破绽,说得又快又急,语气斩钉截铁,竟真把那群混混给唬住了片刻!

疤脸摊主脸色变了几变,眼神惊疑地在沈青崖看似普通的衣着和他指缝间若隐若现的玉佩上来回扫视,一时间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而茶棚下,那一直冷眼旁观的老者,看着沈青崖那虽然色厉内荏、却急中生智的模样,那古井无波的眼中,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他端起粗瓷碗,又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仿佛眼前这出闹剧,不过是这喧嚣市集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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