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阁外,一名侍卫快步上楼,躬身禀报。
“国师大人,中车府令赵高求见。”
李亦正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枚刚从棋盘上捡起的黑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玩。
他头也没回。
“不见。”
侍卫有些为难:“可赵大人说,有要事……”
“那就传句话给他。”
李亦的声音懒洋洋的,听不出喜怒。
“告诉他,别来烦我。”
“朝堂上那些狗屁倒灶的派系之争,我没兴趣掺和。”
“但谁要是把爪子伸到我这儿,想挡我的路,我就亲手把他当垃圾给清扫了。”
话音落下,黑子被他随手丢回棋盒,发出一声轻响。
侍卫心头一颤,连忙躬身退下。
天机阁楼下。
赵高正整理着衣冠,脸上挂着惯有的谦卑笑容,在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开口,才能既不唐突,又能搭上这条天大的线。
侍卫下来,将李亦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赵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股子谦卑和讨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只剩下苍白。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垃圾?
清扫?
这位年轻国师的话,比咸阳冬月的寒风还要刺骨。
他一个字都不敢多问,更不敢有任何不满的表示。
“那下官……下官告退。”
赵高躬着身子,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出了天机阁的院门,才像是惊弓之鸟,慌不择路地钻进自己的马车,催促着车夫赶紧离开。
他明白,这位国师是在敲打他,也是在敲打所有想来攀附钻营的人。
李亦,不可招惹。
这四个字,被他死死地刻在了心底。
阁楼上,李亦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赵高这种人,标准的败类,但用好了,也是一把好使的脏刀。
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
他要做的,是整合一切可以整合的力量,来下完这盘平天下的棋。
……
随着祈雨之日的临近,咸阳城的气氛一天比一天诡异。
一股股或隐晦、或张扬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盘踞在咸阳城的各个角落。
李亦坐在天机阁顶层,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些外来者的存在。
阴阳家的,带着一股子阴冷和窥探。
墨家的,躲在某个角落里,气息收敛,像是在搞什么秘密研究。
还有一股气,中正平和,却又浩大磅礴,充满了书卷气。
儒家的人,也到了。
“百家汇咸阳,这下热闹了。”
李亦放下茶杯。
“是时候,去见见那位‘法家’的儒门叛逆了。”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楼阁吩咐了一句。
“传左丞相李斯,上天机阁见我。”
……
李斯来得很快。
作为曾经的儒家弟子,荀子的门生,如今大秦帝国的左丞相,他的人生堪称传奇。
然而,当他踏上天机阁的顶层,看到那个比自己儿子还年轻几岁的国师时,心中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轻视。
“下官李斯,拜见国师大人。”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李相不必多礼,坐。”
李亦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李斯小心地坐下,腰杆挺得笔直。
“不知国师大人召见,有何吩咐?”
李亦开门见山。
“我找你来,是想问问儒家的事。”
李斯的心弦绷紧了。
“国师大人请讲。”
“如今大秦初定,百废待兴,万民需要教化。”
李亦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
“这件事,交给儒家来做,最合适不过。”
“我想知道,用什么法子,能让儒家那帮老学究心甘情愿地为大秦效力,而不是一天到晚想着恢复周礼,开历史的倒车。”
李斯额角渗出了一丝冷汗。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
他沉吟了许久,才组织好语言。
“回国师大人,儒家之人,多有傲骨。”
“他们信奉‘道’,而非‘势’。强权压迫,只会让他们更加抗拒。”
“想要让他们归心,下官愚见,唯有两法。”
“说来听听。”
李亦来了兴致。
“其一,釜底抽薪。”
李斯的声音压得很低。
“陛下登基以来,行‘书同文,车同轨’之策,焚六国史书,此举在儒家看来,是断绝文化传承的暴政。”
“若陛下能下罪己诏,承认过错,废除‘书同文’之令,恢复六国文字与文化传统,或可换取儒家上下的真心归附。”
李亦听完,没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斯。
李斯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浸湿了朝服。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史前凶兽盯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李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亦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李斯心头。
“废除书同文?”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嘲弄和冰冷。
“这是哪个蠢货想出来的馊主意?”
“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这是何等伟大的功业!”
“这是华夏一族能够屹立千年,历经磨难而始终统一的根基所在!”
“赢政做的所有事情里,这一件,远比他横扫六国更具千古意义!”
“为了几个酸儒的臭脾气,就要自毁长城,让天下重回分裂割据的隐患之中?”
李亦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李斯。
“这个法子,想都不要再想。”
“谁敢提,谁就是大秦的罪人,是华夏的罪人。”
李斯已经跪伏在地,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庞大的压力。
这已经不是权势的压迫,而是一种来自更高生命层次的碾压。
在李亦面前,他这位大秦丞相,渺小得如同蝼蚁。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那位高傲的帝王,会对此人如此礼遇。
“下官……下官失言!请国师恕罪!”
“起来吧。”
李亦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我没怪你,你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说说第二个法子。”
李斯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擦了把额头的冷汗,再也不敢有任何小心思。
“第二个法子……是‘以道胜之’。”
“儒家最重传承,尊师重道。当今儒家,以我师荀子为尊。”
“荀子之上,更有亚圣孟子,至圣先师孔子。”
“想要让儒家心服,便要在‘道’上,彻底折服他们。”
“具体怎么做?”
“进入《论语》。”
李斯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办法。
“《论语》乃儒家圣典,其中蕴含着孔圣人毕生的精神意志,自成一方小天地。”
“国师大人若能进入其中,与我师荀子当面论道。”
“若能在论道中胜过荀子,再得到其中孔圣人残留意志的认可。”
“那么,整个儒家,都将奉您为主,听您号令。这比任何政令都管用。”
李斯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事太过匪夷所思。
进入一本书里去跟人辩论?
这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
李亦却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进《论语》里跟孔夫子掰腕子?”
“还要让儒家各弟子给我点赞?”
“这个有点意思。”
“比第一个靠谱多了。”
李斯呆住了。
他本以为李亦会斥之为荒谬,没想到对方竟然觉得这个法子‘靠谱’?
这位国师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行了,我知道了。”
李亦挥了挥手。
“你退下吧。今日之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包括陛下。”
“下官,遵命。”
李斯躬身告退,走出天机阁时,只觉得双腿发软,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回头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阁楼。
咸阳的天,要变了。
不,是整个天下的天,都要变了。
而掀起这场滔天巨浪的,正是阁楼上那个年轻人。
李亦回到棋盘前,重新坐下。
与孔夫子论道。
这确实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他要的不是儒家的屈服,而是他们的主动配合。
只有从思想根源上扭转他们,让他们认识到,大一统的秦国,才是实现他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的最佳平台,他们才会真正为己所用。
“半圣荀子……”
李亦捻起一枚白子,在指尖缓缓转动。
“希望你的道,别让我太失望。”
他将白子轻轻按在棋盘的天元之位。
啪。
一声脆响,如落惊雷。
棋局,再开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