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县大牢。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劣质灯油和排泄物的刺鼻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呼吸上。墙壁是冰冷的石壁,挂着滑腻的不知名污渍,角落里堆着发黑的稻草,窸窸窣窣,不知道是老鼠还是虫子。
沈知微靠坐在冰冷的墙角,手腕上的铁链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地牢里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透气孔,漏下一点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她苍白而平静的侧脸。
被抓进来已经一天一夜了。
没有提审,没有拷问,甚至没有人来跟她说过一句话。就像被遗忘在了这个阴暗的角落。
但这恰恰是最可怕的。柳明玥把她弄进来,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关着她。这种寂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死寂,是在消磨她的意志,等着她自行崩溃。
脚步声。
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踩在阴冷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不是狱卒那种粗重的步子。
沈知微缓缓抬起头,看向牢门外。
一抹绛紫色的裙摆出现在昏暗的光线里,然后是披着的白狐裘斗篷,最后是柳明玥那张带着毫不掩饰得意和恶毒的脸。她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一个端着食盒,一个提着灯笼,将牢房门口照亮。
“沈大小姐,这地方,住得可还习惯?”柳明玥用绢帕掩着口鼻,眼神里满是嫌恶和讥诮。
沈知微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柳明玥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你说你,好好的商会东家不做,偏要去沾那掉脑袋的海外私货。这下好了,人赃并获,铁证如山。按照《大明律》,私通海外,这可是抄家杀头的大罪。”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蛊惑,“不过呢,念在你我一介女流,经营不易,我也不是不能给你指条活路。”
她使了个眼色,端食盒的丫鬟上前,打开食盒,里面不是馊饭冷菜,反而是一碟还冒着热气的精致点心,和一壶酒。
“只要你乖乖画押,承认是你利欲熏心,勾结海寇,私下采购违禁货物,与旁人无涉。再把你沈家商会剩下的那些织机、染方,还有……你母亲留下的所有织造笔记,统统交出来。”柳明玥弯下腰,隔着栅栏,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我或许,可以求我爹和冯公公,在衙门里周旋一二,保你一条性命,最多……也就是流放千里而已。如何?”
沈知微看着那碟点心和那壶酒,忽然轻轻笑了一下,笑声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有点瘆人。
“柳明玥,”她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进水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傻子吗?”
画了押,交了东西,她才是真的死路一条。柳明玥会让她“病逝”在流放路上,或者直接在牢里“畏罪自尽”。那壶酒,恐怕就是为她准备的“上路酒”。
柳明玥脸色一沉:“沈知微,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证据确凿,你那个忠心的管家和陈默也都下了大牢,严刑拷打之下,不怕他们不招!到时候,你一样是死罪!”
“那就等他们招了,定了我的罪,再来给我送这断头饭不迟。”沈知微闭上眼,不再看她。
“你!”柳明玥气得胸口起伏,她最恨沈知微这副油盐不进、好像永远都压不垮的样子!她猛地直起身,冷笑道,“好!很好!我看你能嘴硬到几时!这吴江县的大牢,有的是让你开口的法子!我们走着瞧!”
她狠狠一跺脚,带着丫鬟怒气冲冲地走了。牢房里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静,只有那碟点心和酒壶还放在原地,散发着不合时宜的香气。
沈知微睁开眼,看着那透气孔里漏下的一点点微光。柳明玥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陈默和老船夫也被抓了,还要严刑拷打……
她攥紧了拳头,铁链勒得手腕生疼。不能慌,绝对不能慌。柳明玥越是这样急不可耐地逼她,越说明对方心里也没底,或者……时间紧迫。
她在等。等一个变数。等那个神秘的江文渊,或者……等林老大人那边或许会产生的、微乎其微的影响。
—
又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几个时辰,地牢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沉重的牢门被再次打开,这次进来的是两个面无表情的狱卒。
“沈知微,提审!”
来了。
沈知微被粗暴地拉起来,铁链哗啦作响。她跟着狱卒,穿过阴暗潮湿的通道,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刑房。
刑房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刑具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墙壁上挂着深色的污迹,空气里的血腥味比牢房里更浓。
刑房书办端坐在桌案后,柳明玥竟然也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像是等着看一场好戏。旁边还站着一个拿着纸笔的记录小吏。
“沈知微!”刑房书办一拍惊堂木,声音在刑房里回荡,“你勾结海寇,私运海外违禁货物,人赃并获!还不从实招来!”
“民女冤枉。”沈知微抬起头,尽管脸色苍白,身形因为镣铐而有些佝偻,但眼神依旧清亮,“民女那夜只是去河边查看一批新到的丝线,并不知道对方是海外来的私货。对方见有官船到来,立刻跳水逃窜,民女也是被其蒙蔽……”
“狡辩!”柳明玥尖声打断,“查看丝线需要深更半夜去荒郊野外的河汊?需要带着大量现银?分明就是交易!”
“带大量现银,是因为那批丝线价格不菲,民女担心白日里携带招摇,才选择夜晚交易。至于地点,是对方所选,民女并不知情。”沈知微对答如流,这是她在牢里就想好的说辞,咬死了不知情,只是正常的商业行为被不法之徒利用。
“好个牙尖嘴利的贱人!”刑房书办冷笑一声,“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会招了!来人——”
就在衙役拿着拶指(夹手指的刑具)上前,柳明玥眼中闪过兴奋光芒的刹那——
“报——!”一个衙役连滚爬爬地冲进刑房,声音都变了调,“书、书办大人!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兵!把……把县衙给围了!”
“什么?!”刑房书办猛地站起身,脸色骤变,“哪来的兵?谁带的队?”
“是……是巡抚衙门的亲兵!带队的是……是抚标营的参将大人!”
巡抚衙门?!抚标营参将?!
这下连柳明玥都坐不住了,霍然起身,脸上血色尽褪。巡抚衙门怎么会突然插手吴江县的事?还直接派兵围了县衙?!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一队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巡抚亲兵直接闯进了刑房,为首一员武将,按着腰刀,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被衙役押着、手上还拿着拶指的沈知微身上。
“放肆!”那参将一声怒喝,声若洪钟,“谁给你们的胆子,对沈东家用刑?!”
刑房书办腿都软了,连忙上前躬身:“参、参将大人息怒!下官……下官正在审理私通海外的重要案犯……”
“案犯?”参将冷哼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份公文,直接拍在书办面前的桌案上,“看清楚了!巡抚大人手谕!沈氏商会采购海外货物一事,另有隐情,牵扯甚大,此案由巡抚衙门亲自接管!一干涉案人等,即刻移交!”
巡抚大人手谕?!亲自接管?!
刑房书办拿起那份公文,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只看了一眼上面的巡抚大印和措辞严厉的话语,冷汗就下来了。
柳明玥更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巡抚大人怎么会……怎么会为了一个商贾女子亲自下令?!
“还愣着干什么?”参将不耐烦地喝道,“给沈东家解开刑具!”
“是是是!”刑房书办如梦初醒,连忙呵斥那两个傻了的衙役,“快!快给沈东家解开!”
沉重的镣铐和拶指被卸下,沈知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疼痛的手腕,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她看向那位参将,心中已然明了。是江文渊!一定是他!
“沈东家,受惊了。”参将对着沈知微,语气客气了许多,“巡抚大人有请,请您过府一叙。另外,您的管家陈默等人,也已释放,正在外面等候。”
“多谢将军。”沈知微福了一礼,声音依旧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她挺直脊梁,在一众巡抚亲兵的护卫下,缓步向外走去。经过面如死灰的柳明玥身边时,她脚步微微一顿,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柳小姐,看来,你的酒,我喝不上了。”
柳明玥浑身一颤,看着沈知微在那群如狼似虎的亲兵簇拥下,从容离去的身影,一股彻骨的寒意和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走出阴暗的县衙大牢,外面天色已经大亮,阳光有些刺眼。
陈默和那个老船夫果然等在外面,虽然形容狼狈,但显然并未受什么重伤,看到沈知微出来,两人都是激动不已。
“东家!”
“没事了。”沈知微对他们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他们,看向停在街角的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马车帘子掀开一角,露出江淮那张带着精明笑意的脸,他对沈知微微微颔首。
沈知微心中了然,她没有立刻走向巡抚衙门的队伍,而是先走向了那辆马车。
走到近前,马车里传来江文渊那特有的、平静无波的声音:
“先回去梳洗一下,换身衣服。巡抚大人那边,晚些时候再去不迟。”
他顿了顿,继续道:
“柳家的事,还没完。”
沈知微站在车窗外,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带来一丝暖意。她看着那晃动的车帘,仿佛能看到后面那双深邃的眼睛。
“是,先生。”
她轻声应道。
—
回到沈府,秋月看到沈知微安然无恙地回来,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扑上来抱着她不肯撒手。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吓死我了……”小丫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身子还在后怕地发抖。
沈知微拍了拍她的背,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没事了,去打点热水来,我想洗一洗。”
泡在温热的水里,仿佛才把牢里那股子阴冷霉气从骨头缝里一点点逼出来。沈知微闭着眼,任由秋月帮她清洗长发,脑子里却一刻不停地转着。
巡抚衙门……江文渊竟然能直接调动巡抚衙门的兵,一句话就把她从死牢里捞了出来。他到底是什么人?这份人情,欠得太大了,大得让她心里发沉。
“小姐,您是没看见,”秋月一边帮她绞干头发,一边心有余悸地絮叨,“您被带走那天,柳家派了好多人守在咱们铺子外面,阴阳怪气地说咱们商会完了,东家都下大狱了……好些个老主顾都派人来问,陈先生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沈知微睁开眼,眸色沉静。柳明玥动作真快,舆论攻势已经开始了。
“陈先生呢?”
“陈先生一回来就去前面铺子和工坊了,说是要稳住人心。”
梳洗换上一身干净的月白襦裙,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将那点残存的脆弱压下去,又变回了那个需要撑起整个商会的沈东家。
她先去了前院铺面。果然,原本还算热闹的铺子冷清了不少,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在看货,伙计们脸上也带着惶惶不安。看到她出现,伙计们都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惊喜的神色。
“东家!您回来了!”
沈知微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只吩咐照常营业,态度要更热情周到。
她又转到后院工坊。织机还在响,但声音听着就有些杂乱,不少织工一边干活一边偷偷拿眼瞟她,带着探究和不确定。
沈知微走到工坊中央,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诸位,”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回来了。之前一些宵小之辈的污蔑和构陷,官府已经查明,纯属子虚乌有。”
底下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有人松了口气,有人还将信将疑。
“我知道,最近外面风言风语很多。”沈知微目光扫过众人,“但我沈知微站在这里,商会就倒不了!之前承诺大家的工钱、赏钱,一分都不会少!只要大家信得过我,安心做工,把我们商会的招牌擦得更亮,我向大家保证,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好!”
她没有多说案情细节,那样反而显得心虚。她只是展现自己的存在和镇定,这就是最好的稳定剂。
果然,看到她安然无恙,语气如此笃定,工坊里原本浮躁的气氛明显安稳了不少,织机的声音也渐渐恢复了以往的节奏。
处理完内部,沈知微回到书房,陈默已经等在那里,脸色依旧凝重。
“东家,您没事就好。”陈默松了口气,随即又道,“但外面的情况,不太妙。”
“柳家又做了什么?”
“他们明面上消停了,但暗地里的小动作没断。”陈默沉声道,“之前被他们挖走的张师傅那几个人,开始在柳家的工坊里,仿造咱们的‘雨丝绢’和‘缠枝莲缎’,价格压得极低,明显是想挤垮我们的市场。另外,我打听到,柳家似乎在接触我们那几个最大的客户……”
沈知微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价格战?抢客户?这都是商业上常见的恶心手段,但确实有效。柳家底子厚,经得起耗,沈家商会刚刚缓过一口气,可耗不起。
“还有,”陈默犹豫了一下,“咱们之前定的那批湖州生丝,王老板那边……彻底断货了。说是今年的丝都被一个大客户包圆了。”
不用说,这“大客户”肯定是柳家。
原料,市场,都在被柳家一步步蚕食。这才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新的原料来源,找到了吗?”沈知微问。
陈默摇了摇头:“附近州县我都派人问过了,要么货不行,要么……也像是被打了招呼,支支吾吾不肯卖给我们。”
沈知微的心往下沉。柳家这是织了一张大网,要把她困死。
就在这时,秋月进来通报:“小姐,江……江先生来了。”
沈知微精神一振:“快请。”
江文渊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独自一人走了进来,神色平淡,仿佛昨天只是出门喝了杯茶,而不是动用巡抚兵马捞了一个“钦犯”。
“江先生。”沈知微和陈默连忙起身行礼。
江文渊摆了摆手,自顾自地在旁边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沈知微脸上,停留了一瞬:“气色还行。”
沈知微苦笑一下:“勉强撑着。”她顿了顿,郑重道,“昨日之事,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江文渊没接这话,转而问道:“柳家开始断你原料,抢你客商了?”
沈知微心中暗惊,他消息竟如此灵通?“是。商会如今……举步维艰。”
江文渊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放在桌上:“看看这个。”
沈知微疑惑地拿起,展开一看,上面画的似乎是一种织机的改进图样,结构精巧,与她平日所见颇有不同。
“这是?”
“一种新式提花机的图样,效率能比你们现在用的老家伙快上三成,织出的花纹也更繁复精细。”江文渊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沈知微和陈默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效率快三成?!织纹更精细?!这简直是所有织造行梦寐以求的东西!
“先生,这……这太珍贵了!”沈知微的手有些抖。有了这个,就算原料暂时受限,他们也能用更少的人手、更短的时间,织出更高价值的精品,足以在高端市场上和柳家抗衡!
“图纸给你,能不能做出来,看你自己的本事。”江文渊淡淡道,“至于原料……”
他顿了顿,看向沈知微:“靠湖丝是行不通了。你有没有想过,另辟蹊径?”
“另辟蹊径?”沈知微一怔。
“江南不止有湖丝。”江文渊提示道,“往南,闽粤之地,有一种‘蕉葛’,纤维坚韧,透气吸湿,虽不如湖丝柔软光泽,却别有特色。还有西南的‘木棉’,其絮纺线,轻柔保暖,价格低廉。”
沈知微眼睛猛地一亮!对啊!为什么非要死磕被柳家垄断的湖丝?如果用这些特色原料,结合新式织机,完全可以开发出不同于传统丝绸的新产品!走一条柳家没有涉足的路子!
“先生一言,惊醒梦中人!”沈知微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只是……这蕉葛、木棉的货源……”
“货源我会让人给你引荐。”江文渊站起身,“路指给你了,能不能走通,还是看你自己。”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柳家喜欢玩阴的,你就陪他们玩。但要记住,打蛇打七寸。光是防守,是赢不了的。”
说完,他便径直离去。
书房里,沈知微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图纸,心跳得飞快。
新织机!新原料!还有江文渊那句“打蛇打七寸”!
柳明玥,你以为断了我的湖丝,挖走我几个人,就能置我于死地吗?
她看向陈默,眼中重新燃起了灼人的光芒。
“陈先生,立刻去找最好的木匠和铁匠,不惜代价,尽快把这新织机做出来!同时,全力打听蕉葛和木棉的渠道!”
“是,东家!”陈默也备受鼓舞,立刻领命而去。
沈知微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进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火热。
防守?不,该轮到她还手了。
她得好好想想,柳家的“七寸”,到底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