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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星历3025年7月20日,标准时23:47。

观察站的夜间模式已经开启了七个小时。走廊里只有暗红色的安全灯还亮着,像一排即将熄灭的炭火。空气循环系统降到了最低功率,整个空间闷热得像是某种大型生物的肺,每一次呼吸都能尝到金属和机油的铁腥味。

训练舱区,VT-05号舱体的状态指示灯在黑暗中诡异地闪烁着:从待机的琥珀色,跳到激活的幽蓝,又突然变成警告的猩红,再跳回琥珀。如此反复,像一颗失控的心脏。

舱体内,张维闭着眼睛,但眼球在眼皮下剧烈地转动。

他正站在两年前的战场上。

不,不是“站”——是困在那里。困在那场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护航任务里,困在“北辰舰队”第三巡逻小队覆灭前的最后七分钟。

虚拟场景的还原度高达97.3%。这是管理局心理评估部门专门为他构建的“创伤暴露疗法”程序,理论上应该帮助他逐渐脱敏。但三年来的第一百零七次尝试,结果和之前一百零六次一样——

他在重蹈覆辙。

场景加载:星域G-772,小行星带边缘。

虚拟的星空在驾驶舱外展开,亿万星辰冷漠地闪烁着。张维的“北辰-VI型”机甲悬浮在真空中,身侧是两艘轻型护卫舰,还有三台队友的机甲——阿尔法、布拉沃、查理。他们的呼号在通讯频道里平静地汇报着航道参数,一切都和那个永远无法忘记的下午一模一样。

“航道清晰,无异常能量反应。”阿尔法的声音传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危险一无所知的轻快。

张维的手指在操控杆上收紧。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三十七秒后,小行星带深处会爆发出异常的空间波动。四十二秒后,第一波“虚空虫族”会像黑色的潮水般涌出。五十七秒后,护卫舰的传感器会被虫群释放的信息素干扰……

他全都知道。

但他动不了。

不是机甲动不了,是他的意识被钉在了这个时间点上。就像看一部看过无数遍的电影,知道每一句台词,每一个镜头,但无法改变任何东西。

“张维,你那边读数正常吗?”布拉沃问。

张维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在原本的历史里,他回答了“一切正常”。然后灾难就开始了。

这一次,他试图改变。他打开全队频道,用尽全身力气吼:“有异常!准备战斗——”

话音未落,空间波动提前爆发了。

不是三十七秒后,是现在。

黑色的虫群像喷发的火山岩浆般从小行星带深处涌出,数量是记忆中的三倍。信息素干扰瞬间达到峰值,所有通讯频道爆发出刺耳的杂音,护卫舰的传感器屏幕全白了。

“什么情况?!”

“敌袭!是虫族!”

“撤退!掩护护卫舰撤退!”

队友的声音在杂音中破碎。一切都乱了,但混乱的轨迹又诡异地向着某个既定的终点收束——虫群分成三股,一股缠住护卫舰,两股扑向机甲小队。

张维的机甲系统开始报警:“检测到高浓度信息素,神经同步率下降……15%……12%……”

他的手指在发抖。又是这样。每次都在这里,神经同步率下降,操作延迟,反应变慢。然后就是那个选择——

掩护队友撤退,还是优先自保?

在原本的事故中,他选择了前者。用自己机甲的能量护盾撑开一条通道,试图让阿尔法和布拉沃先走。计算显示成功率62%,在舰队标准里值得冒险。

但他漏算了一点:虫群女王的精神冲击波。

那种冲击波不是物理攻击,是直接作用于驾驶员神经系统的精神污染。它会让机甲的系统过载,会让护盾的计算出现微妙误差,会让成功率从62%骤降到……

多少?

他不知道。因为每次推演到这里,系统就会崩溃。

就像现在。

驾驶舱内的全息屏幕开始闪烁、扭曲,像浸入水中的油彩。阿尔法的惨叫声从通讯频道传来——不是录音,是程序根据他的创伤记忆生成的模拟,比真实更刺耳。

“张维!我的推进器——!”

然后是布拉沃:“撑不住了!虫群太多了!”

查理的声音最冷静,也最绝望:“张维,带他们走。我断后。”

不。

不要。

张维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想重新计算,想找出除了撑开护盾之外的其他方案,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战术知识、所有的操作本能,都被那个下午的惨叫声淹没了。

他看见自己的手指按下了护盾启动键。

就像第一百零六次那样。

就像真实历史中那样。

虚拟的机甲张开了能量护盾,湛蓝色的力场像一朵脆弱的花,在黑色的虫潮中艰难地绽放。阿尔法和布拉沃的机甲向护盾缺口冲去——

然后,虫群女王出现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半透明的生物,像水母又像章鱼,躯体在真空中优雅地舒展。它的“头”部裂开一道缝隙,释放出无形的波纹。

精神冲击波。

张维的驾驶舱内,所有屏幕瞬间爆出刺眼的乱码。系统的电子音扭曲成非人的尖啸:“警告——神经同步——过载——错误——错误——”

他想坚持,想把护盾再撑大一点,但手指已经不听使唤了。神经同步率掉到了5%,机甲开始失控地抽搐。

护盾崩溃了。

提前零点三秒。

虫群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入,淹没了阿尔法和布拉沃的机甲。虚拟的爆炸火光在真空中无声地绽放,像一场残忍的烟花。

“不——”

张维的尖叫被系统的强制退出程序切断。

黑暗。

VT-05号舱门弹开时,张维是滚出来的。

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但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酸水和胆汁。汗水浸透了训练服,在金属地板上洇开深色的水渍。他的手指抠着地板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舱体的状态指示灯终于稳定在琥珀色,不再闪烁。

但张维的眼前还在闪回那些画面:爆炸的火光、虫群的黑色浪潮、队友机甲最后传回的、扭曲的求救信号……

“第一百零七次。”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张维猛地回头,看见苏岚站在走廊入口处。她穿着管理局的灰白色连体服,手里拿着那台从不离身的数据板,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像个没有温度的人偶。

“你……”张维的声音嘶哑,“你怎么……”

“我在监控训练区的能量波动。”苏岚走过来,在他身旁蹲下,但没有碰他,“你的舱体在刚才七分钟内消耗了正常情况下三倍的能量,神经同步曲线出现了十七次异常峰值。根据协议,我调取了你的训练记录。”

她在数据板上调出一份图表,那是张维刚才那场模拟的完整数据流。

“从第一次遭遇虫群,到做出‘撑开护盾’决策,用时4.2秒。”苏岚的声音平静得像在朗读实验报告,“这个决策时间,比你过去三年所有训练任务的平均值快了1.7秒。说明你在刻意加速,试图在精神冲击波到来前完成掩护。”

张维盯着地板,没有说话。

“但问题不在这里。”苏岚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调出另一个界面,“问题在于,每次推演到那个节点——虫群出现后第57秒,队友请求掩护时——你的操作数据都会出现同一种模式的异常。”

她把屏幕转向张维。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波形图,一百零七条曲线重叠在一起,像一群纠缠的毒蛇。但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上,所有曲线都诡异地“塌陷”了——那是神经同步率骤降、操作精度崩坏的瞬间。

“这个异常点在时间轴上的标准差只有0.08秒。”苏岚说,“意思是,无论你如何改变前期的决策,无论虫群数量、队友位置、战场态势如何变化,你总会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做出同样的错误选择。”

“那不是什么‘错误选择’。”张维的声音发抖,“那是……当时唯一的选择。”

“是吗?”苏岚歪了歪头,“让我看看。”

她在数据板上调出战斗推演程序,载入两年前那场任务的原始数据。然后她开始修改参数——不是大改,只是微调:虫群涌出的角度偏移3度,护卫舰的传感器干扰晚0.5秒出现,查理说“我断后”的时间提前2秒……

每一个改动都很小,但累积起来,战场态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推演开始。

这一次,张维看见了不同的可能性。

当虫群出现时,阿尔法的机甲没有像记忆中那样莽撞前冲,而是向右侧的小行星残骸靠拢。布拉沃的走位也更谨慎,保持在护卫舰的火力掩护范围内。查理的“我断后”说得更早,给了张维调整阵型的时间。

然后,在第五十七秒,那个致命的节点——

张维的手指悬在操控键上。

他看见了三条路:

第一,撑开护盾,掩护所有人撤退。成功率:58%。

第二,自己向虫群女王发起自杀式冲锋,吸引火力,为队友争取时间。成功率:41%。

第三……有条路他从来没想过。

“命令阿尔法和布拉沃向小行星残骸后方撤退,你与查理组成交叉火力网,用持续射击制造能量扰动,干扰虫群的集群意识。”苏岚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这个方案的模拟胜率是63%。”

张维愣住了。

他盯着第三条路的数据。63%,比护盾方案高5个百分点。更重要的是,这个方案不需要有人牺牲断后,不需要把希望寄托在可能提前崩溃的护盾上。

“为什么……”他喃喃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这个方案?”

“因为创伤会固化思维。”苏岚说,“事故发生后,你的大脑把那场战斗的所有细节都刻成了‘模板’。每次重演,你都在试图复制那个模板,试图找出模板里的‘错误’。但你从没想过,模板本身可能就是错的。”

她关闭推演程序。

“你被困住了,张维。困在一个你以为‘唯一’的选择里,但那个选择从来都不是唯一的。只是你再也看不见其他可能性了。”

张维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舱体。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数据板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那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苏岚实话实说,“心理创伤不是数学题,没有标准解。但至少现在你知道了——那个让你做噩梦的‘错误选择’,也许根本不是错误。它只是一个……在特定情境下,基于有限信息做出的、合理的决策。”

她站起身,数据板夹在腋下。

“至于如何从那个模板里走出来,你得问别人。”

说完,她转身离开,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张维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盯着数据板上那些重叠的波形图。一百零七条曲线,一百零七次同样的塌陷。

像一百零七座墓碑。

纪念着一百零七次他没能拯救的队友。

十分钟后,陈明找到了他。

不是巧合。是苏岚离开前,在走廊里遇到了刚从资料室出来的陈明,她只说了一句话:“张维在训练舱区,刚完成第一百零七次重演。数据我看过了,他需要听点不一样的。”

于是陈明来了。

他没有安慰,没有说“那不是你的错”,只是坐在张维旁边的地板上,从怀里掏出一个老式的电子阅读器——不是数据板,是真正有实体屏幕的那种,边缘已经磨损得露出了电路。

“读过《三国志》吗?”陈明问。

张维茫然地摇头。

陈明打开阅读器,调出一份文档。标题是:“长坂坡之战赵云单骑救主行动——现代军事学院战术推演分析报告”。

文档日期是公元21世纪末,作者是某军事学院的战术研究所。内容不是小说式的描写,是冷冰冰的数据分析。

“建安十三年,曹操南下,刘备败走。”陈明的声音在黑暗里很平静,“撤退途中,刘备与妻儿失散。赵云单骑返回敌阵,寻找并救出幼主刘禅。传统叙事里,这是忠勇的典范。”

他翻到分析报告的核心部分。

“但军事学院的推演小组做了逆向工程。他们根据历史记载的地形、兵力、时间线,重建了当时的战场模型,然后用现代决策理论分析赵云的行动。”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复杂的决策树图。

“根据模型,赵云在当时至少有七个选择。”陈明用手指点着屏幕,“一、跟随主力撤退,放弃寻找。生还概率97%。二、带小股部队返回,大范围搜索。生还概率41%,救出刘禅概率28%。三、单骑返回,但只在外围搜索,不深入敌阵。生还概率65%,救出刘禅概率12%……”

他一路往下说。

“而他实际选择的,是第七个选项:单骑深入敌阵核心区域,精确搜索。模型给出的生还概率是……19%。救出刘禅的概率,31%。”

张维盯着那个数字。19%。几乎是必死的选择。

“为什么?”他问。

“因为其他选项虽然生还概率更高,但救出刘禅的概率都低于15%。”陈明说,“而赵云的任务优先级是‘救出幼主’,不是‘自己活下来’。所以他在决策树上选择了那个‘任务成功率最高’的路径,尽管那意味着自己大概率会死。”

他翻到报告的结论部分。

“推演小组的最终评价是:在已知信息和任务约束下,赵云的选择是符合逻辑的。他正确评估了敌我态势,正确计算了不同方案的得失,然后选择了最能实现核心目标的那个。至于最终他奇迹般生还——那是运气,不是他决策时能控制的因素。”

陈明关闭阅读器,看向张维。

“现在看你的案例。”

他调出苏岚刚才分享的数据——那场护航任务的原始参数,以及张维“撑开护盾”决策时的战场态势分析。

“根据数据,当时你有三个主要选项:一、自己先撤退,生还概率85%,队友生还概率低于10%。二、自杀式冲锋,生还概率41%,队友生还概率35%。三、撑开护盾,你生还概率38%,队友生还概率62%。”

张维的眼睛瞪大了。这些数字,他从来没看到过。事故报告里只有冷冰冰的“判断失误”,从没人告诉他,在当时的情境下,他那个选择其实是队友生还概率最高的。

“你选择了第三项。”陈明说,“任务优先级是‘掩护队友撤退’,所以你选了队友生还概率最高的方案。这有什么错?”

“可是……他们还是……”

“因为虫群女王的精神冲击波是未知变量。”陈明打断他,“事故报告里写得很清楚:那种攻击方式之前从未被记录过。你的决策是基于‘已知情报’的,而情报里没有这一条。就像赵云决策时,不知道曹操的部队会因为各种原因出现指挥混乱,给了他突围的机会——那是他无法预知的‘运气’。”

张维沉默了。

很久,他才低声说:“所以你是说……我没做错?”

“我没说你没错。”陈明纠正道,“我是说,在那一刻,基于你知道的一切,你做了你能做的最好的选择。至于结果……结果不是你能控制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历史评价总是基于结果。赵云成功了,所以他是英雄。如果你成功了,你现在也是英雄。但决策本身,只应该基于决策时的信息。”

陈明离开前,在走廊入口停下。

“张维,你困在了一个悖论里:你用‘结果’来审判‘决策’,但决策时根本看不到结果。这就像用彩票开奖号码来责怪自己为什么没买对——除了折磨自己,没有任何意义。”

脚步声远去。

训练舱区重新陷入黑暗。

张维还坐在地上,背靠着VT-05号舱体。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指——刚才在虚拟战场上,就是这些手指按下了护盾启动键,就是这些手指没能撑到最后一刻。

但现在,他忽然觉得,这些手指没有那么沉重了。

不是原谅,不是释怀,是一种更简单的东西:

也许,真的,在那电光石火的四秒里,他已经尽力了。

至于尽力之后还是失败……

他慢慢站起来,腿还有点软,但站住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数据板上那些重叠的波形图,然后关掉屏幕。

黑暗里,只有舱体的琥珀色指示灯还亮着,像一颗遥远的小小星辰。

张维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一次,他的脚步虽然慢,但没有再停下来。

而在走廊另一端的监控室里,苏岚正看着屏幕上张维的生理数据曲线。

那条在过去三年里每逢深夜就剧烈波动的曲线,今夜第一次,出现了平缓的迹象。

她调出陈明刚才展示的那份“长坂坡之战推演报告”,仔细阅读。

报告末尾有一行小字,是推演小组的免责声明:“历史人物的决策分析存在不可避免的事后偏见,本推演仅为学术探讨,不构成对历史事件的最终评价。”

苏岚盯着那行字,许久,轻声自语:

“事后偏见……”

她忽然明白了陈明做法的精妙之处。

他不是在告诉张维“你没做错”,他是在用另一场著名的、结果成功的救援行动,演示一个道理:决策的质量,应该与决策时的信息挂钩,而不是与最终结果挂钩。

这样一来,张维就不需要纠结于“我到底错没错”这个无解的问题。

他只需要接受:在那一刻,他做了他认为对的事。

至于结果?

那是命运的事,不是他的。

苏岚关闭监控屏幕,走到观察窗边。窗外的虚拟星空正在切换,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她忽然想起陈明在第11章单挑结束后说的那句话:

“因为你太想赢了,而我只想不输。”

现在她似乎有点明白了。

赢,是关于结果。

不输,是关于过程。

而张维需要的,或许就是学会区分这两者。

窗外,第一缕虚拟的晨光刺破黑暗。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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