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走廊,是另一种形态的寂静。
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声音被扭曲、吸收,只剩下一种沉闷的、类似巨型服务器机房背景噪音的嗡鸣,从墙壁深处,从地板之下,从每一根通风管道里渗出。应急灯惨白的光,断断续续地亮着,将扭曲的影子投在紧闭的公寓门上。那些门后,是死寂,还是同样凝固的数字化身影?我不敢想,也无力去验证。
我叫林桥。二十七岁,一名普通的嵌入式系统工程师,专长是时间同步协议和低功耗网络——一个在此时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职业背景。我的世界在几分钟前,还由精确的时钟晶振、网络时间协议(NTP)服务器和冗余校验码构成。现在,这些构成“现实”的底层规则似乎崩坏了,而崩坏的方式,隐隐与我熟知又陌生的逻辑黑暗面纠缠在一起。
父亲早逝,母亲在我大学时于一次野外地质考察中失踪,官方结论是意外,但我始终保留着她最后寄回的一本写满奇异符号和疑似坐标的旧笔记本。祖父曾是早期国家计算机科学研究所的成员,沉默寡言,去世时只留给我一个密封的合金盒子,告诉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试图打开,尤其不要在‘时间感到混乱’的时候”。现在,算不算“万不得已”?那个盒子,正锁在我公寓床下的防火保险箱里。
这些碎片化的个人信息,在末日般的奔逃中毫无意义。但那个坐标——旧港区废弃工业园的坐标——却在脑海中尖叫。它来自系统底层的故障诊断界面,一个可能残留着“临时权限令牌”的“低优先级备用访问点”。这听起来像是我专业领域里那些关于旧日系统后门的、半真半假的传说。但在一个正在执行“格式化”的现实里,传说可能就是唯一的生路。
我裹紧外套,冰冷的空气钻进肺叶。背包里只有一瓶水、一点高热量零食、一个多功能工具钳、那台显示过底层日志的笔记本电脑(电量告急),以及……我最终还是冲回卧室,用颤抖的手打开了保险箱,取出了那个冰冷的合金盒子。它不大,沉甸甸的,表面没有任何标识或锁孔,浑然一体。我把它塞进背包最底层。
走廊尽头的电梯显示屏一片漆黑。安全通道的绿色指示牌兀自亮着,但那光芒也透着不稳定。我推开沉重的防火门,步入楼梯间。回声被诡异的嗡鸣吞噬,脚步声闷响。从七楼到一楼,我遇到了三个“他们”。
第一个在五楼转角,一个穿着外卖制服的小哥,保持着奔跑上楼的姿势,身体已经大半转化为幽蓝的数字流,但脸部还残留着些许人类的轮廓,眼睛的位置是两个不断跳动着错误代码的黑洞,嘴巴微张,仿佛永恒的惊愕。他身上的倒计时数字流窜极快,接近尾声。
第二个在三楼楼梯上,是一对相拥的情侣。他们的转化似乎不完全同步,女性的身体已经几乎全透明,数字闪烁微弱,而男性还保留着更多实体感,但无数细小的、蠕虫般的乱码正从他皮肤下钻出。他们拥抱的姿势凝固成一幅绝望的静帧。
第三个就在一楼大厅门口,是这栋楼的保安老陈。他坐在值班台后,似乎正在低头查看监控屏幕(屏幕现在是一片雪花噪点)。他的状态最奇怪:身体没有明显数字化,甚至肤色看起来还有一丝活人的红润,但他完全静止,连眼皮都不眨。我屏息从他身边绕过时,发现他胸口挂着的旧式电子工牌上,原本显示姓名和编号的地方,正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刷过同一行字:【本地缓存冲突 – 待解析】。他不是被“清理”,而是被“卡住”了?不同的故障模式?
这些细节让我心悸。清理协议并非千篇一律。它根据什么标准来判定“无效数据”?转化速度为何不同?老陈这种“缓存冲突”状态又意味着什么?祖父的盒子里,母亲笔记上的符号,是否与这些“故障”有关联?
推开楼栋大门,冰冷的、掺杂着淡淡金属锈蚀和臭氧味的空气扑面而来。街道的景象比从阳台俯瞰更加触目惊心。
警报声还在,但已变得稀疏、扭曲,时而尖锐,时而低沉,像坏掉的唱片。更多的,是那种笼罩一切的、低频的系统嗡鸣。路灯大部分熄灭了,少数几盏间歇性闪烁,照亮的是近乎非人间的场景:凝固的车流(有些车内闪烁着幽蓝光影),散落一地的手机、提包、庆祝用品,以及每隔十几米或几十米,就静静站立或倒伏着的、散发幽光的数字投影。它们身上的倒计时明暗、速度不一,像一片片即将燃尽的蓝色鬼火。远处,更高大的建筑轮廓上,巨大的广告牌要么漆黑,要么滚动着毫无意义的乱码或那冰冷的系统提示。
天空,那个电路板状的轮廓更加清晰了。它并非实体,更像一个庞大无匹的、印在紫黑色天幕上的半透明投影。此刻,它内部有一些区域正在规律性地明灭,如同在进行某种庞大的自检或运算。那低沉的齿轮轰鸣声,正源自那里。
没有活人走动的声音。只有风穿过凝固街道和建筑缝隙的呜咽,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不明原因的沉闷撞击或碎裂声。这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同时又被投入了粉碎机的漏斗。
我打开手机——电量还有百分之四十。没有信号,时间依然显示“12月32日 00:17”。我调出一个离线地图应用(庆幸自己有过下载本地图的习惯),将记忆中那个不断变化的坐标代码与地图对应。代码在几个街区范围内跳动,但核心指向旧港区边缘,一个标注为“三线联动精密仪器旧厂区”的地方。那里早已废弃多年,传闻要改造,但一直荒置。
距离大约五公里。步行,在一个充满未知“清理”风险、且规则可能随时进一步崩坏的城市里。
我检查了一下背包,深吸一口气,选择了背对天空轮廓最明亮的方向,紧贴着建筑阴影,开始移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开街中央那些静止的车辆和数字投影,警惕任何异常的声响或光线的变化。我需要观察,需要理解这个“系统”更多的运行规律。
最初的几个街区,死寂而压抑。我看到了更多被“转化”的人,也看到了一些异常现象:一只猫保持着跳跃的姿势凝固在半空,身体边缘微微发光;一处消防栓不断喷涌出的不是水,而是细密的、闪烁一下就消失的数字“0”和“1”;一面玻璃橱窗的倒影里,映出的不是身后的街道,而是一片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代码漩涡……
这些景象疯狂地冲击着认知。母亲笔记里那些难以理解的图形,此刻似乎有了某种噩梦般的呼应。她研究的到底是什么?仅仅是地质吗?
拐过一个街角,接近一个小型广场时,我听到了声音。不是系统噪音,是人的声音,虽然微弱、颤抖。
“有人吗?……救命……有没有人……”
是从广场中央一个已经熄灭的喷泉雕塑后面传来的。我犹豫了。暴露自己?但那个声音里的绝望如此真切。
我压低身子,借助广场上废弃摊位和长椅的掩护,慢慢靠近。喷泉后面,蜷缩着三个人:一个中年男人,手臂上有擦伤;一个年轻女孩,脸上满是泪痕;还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男孩,紧紧抱着一只同样在瑟瑟发抖的小狗。他们看起来都还是“正常”的,血肉之躯。
他们也看到了我,眼中瞬间爆发出希望的光芒,但随即被更深的恐惧掩盖。中年男人举起一根从路边捡来的铁管,声音沙哑:“站住!你……你是人是鬼?”
“人。”我停下脚步,举起双手,尽量让声音平稳,“和你们一样。我叫林桥。”
他们仔细打量我,似乎确认了我没有发光或变成数字,才稍稍放松。通过简短的、充满惊恐的交流,我得知他们是在广场跨年时突然遭遇变故的。女孩叫小雅,是附近大学的学生;男孩叫阿哲,高中生;中年男人自称老吴,是个出租车司机。他们的亲友都在混乱中失散或……当场“冻结”了。他们躲在这里,目睹了周围的人一个个变成蓝色投影然后消失,吓坏了,不敢乱跑。
“天上那是什么东西?”老吴指着天空中明灭的轮廓,手在发抖,“还有这声音……到底怎么回事?世界末日了吗?”
我简单地告诉了他们我从系统日志里看到的信息:时间系统被恶意破坏,我们所在的“现实”可能是一个庞大系统,现在系统正在清理错误数据,也就是我们。那个坐标,可能是一线生机。
他们听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但周围的景象由不得他们不信。
“所以……我们都会……像那些人一样消失?”小雅捂着脸,泪水又从指缝涌出。
“不一定,”我说,想起保安老陈,“故障模式可能不同。而且,那个坐标点,可能有办法干扰这个清理过程,或者……联系到系统的其他部分。”我没有提及权限令牌和管理员,那太遥远。
“我跟你去。”阿哲突然开口,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但眼神坚定,“反正待在这里也是等死。”他怀里的小狗呜咽了一声。
老吴挣扎了一下,看着广场边缘一个正在逐渐变淡、即将消失的女性投影(那可能是他认识的人),咬了咬牙:“妈的,拼了!我也去!小雅,你呢?”
小雅看着我们,又看看周围地狱般的景象,最终颤抖着点了点头。
队伍扩大了。风险也增加了。但我们或许需要更多的人手,更多的眼睛。我将有限的零食和水分了一些给他们,强调了保持安静、跟随行动、警惕任何异常的重要性。
我们再次出发,穿行在死亡的街道上。有了同伴,孤独感稍减,但紧张感倍增。每一次风吹草动,远处传来的任何异响,都让我们绷紧神经。我们目睹了更多诡异现象:一段路面如同液体般波动;空气中突然浮现又消失的、写着乱码的透明屏;一只鸟飞过,轨迹却在空中留下了一道短暂的数字残影……
大约走了一公里多,靠近一个老式居民区时,我们遇到了第一次直接的“危险”。
一个数字投影,不同于那些静止的,它……在动。
它原本似乎是一个正在遛狗的人的形象,但现在已经完全数字化,幽蓝的光影构成一个模糊的人形和狗形。它们没有沿街道移动,而是像坏掉的投影仪画面,在不规则地“闪烁跳跃”——瞬间出现在前方垃圾桶旁,下一秒又“跳”到侧面的墙壁上,接着出现在我们身后几米处。每次出现,都伴随着一阵尖锐的数据流嘶啦声。它身上的倒计时闪烁得异常剧烈,而且,它似乎……注意到了我们。
那人形投影模糊的“脸部”转向了我们所在的方向。虽然没有眼睛,但我们都能感到一种被“扫描”的寒意。
“跑!”我低吼一声。
我们拔腿就跑,不敢回头。那闪烁的投影没有追来,但那种被异常故障体“注视”的感觉久久不散。这证明,并非所有被转化者都是无害的静物。系统错误可能催生出无法预测的“异常实体”。
这场惊吓让我们精疲力竭,躲进一栋半开着门的居民楼门洞喘息。老吴脸色发白,小雅低声抽泣,阿哲紧紧抱着小狗,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狂跳。打开笔记本电脑,电量只剩百分之十五。我快速尝试再次连接那个底层界面,但这次只得到一片雪花和断续的字符:
【…清理协议加速…区域性扫描启动…寻找高熵异常数据簇…】
高熵异常数据簇?是指像我们这样还能活动、思考的“未转化”个体吗?我们成了需要被优先定位清理的目标?
天空的轮廓,光芒的明灭节奏似乎加快了。那低沉的轰鸣声里,开始夹杂一种新的、细微的、仿佛亿万只昆虫振翅的嗡嗡声,从极高极远的天空传来。
“看!”阿哲突然指着街道对面一栋楼的楼顶。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楼顶边缘的空气,微微扭曲了一下,接着,一个淡淡的、半透明的、不断刷新着数据的复杂环形结构浮现出来,缓缓旋转。它不像天空轮廓那样庞大,直径大约只有几米,但结构更加精细,中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环形结构上快速流过无数难以辨认的符号和进度条。几秒钟后,它似乎锁定了楼下街角一个尚未完全转化、身体一半血肉一半数字、正在缓慢爬行的“混合体”。一道看不见的力场掠过,那个挣扎的“混合体”瞬间被拉直、分解成最基础的光粒,吸入环形中心的黑暗漩涡,消失不见。随后,环形结构闪烁了几下,也淡化消失。
高效、冷酷的定点清除。
我们四人屏住呼吸,冷汗浸湿了后背。区域性扫描……高熵异常定位……定点清除……系统的清理正在进入更主动、更危险的阶段。
“必须更快。”我嘶哑地说,感到时间从未如此紧迫。
旧港区的轮廓,已经在地平线昏暗的天光下隐约可见。但那片废弃的厂区,笼罩在更深的阴影里,仿佛一张等待着吞噬什么的巨口。
祖父的盒子在背包里沉甸甸的。母亲笔记里的符号在记忆中灼烧。
我们不仅仅是在逃离清理。
我们正在奔向一个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唯一答案的——
故障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