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陈家坳的规矩,比人命还要沉。
父亲在电话里只说爷爷去了,要我立刻回来守灵。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悲喜,就像在说家里的老牛终于不用再吃草料。
我连夜赶回去。到家时已是子夜时分。
远远地就看见老宅灯火通明,但诡异的是,所有灯光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红纸,把整个宅子映得像浸泡在血水里。院门外已经挂起白灯笼,可灯笼上写的不是寻常的“奠”字,而是一个扭曲的黑色图案——像是几只手在撕扯着什么。
二叔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的白麻衣。他手里提着一个老式煤油灯,火苗绿幽幽的。
“回来了。”他上下打量我,像是在确认什么,“路上没遇到什么吧?”
“没有。”我说。
他点点头,侧身让我进门。门槛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根手臂粗细的桃木桩,深深钉进地里。我跨过去时,闻到一股浓烈的香灰味儿。
院子正中摆着棺材。黑漆漆的槐木,厚重得不像这个年代的工艺。棺盖还没有合上,但用七根粗大的棺材钉斜斜钉在边上,钉入的位置渗出发黑如血的液体。
棺材前没有供桌,只有一口倒扣的铁锅。锅底朝上,上面摆着一碗生米,插着三炷香。香已经烧了一半,烟笔直地向上飘,在红灯光里像三条细瘦的灰蛇。
父亲从堂屋走出来。他也穿着一身麻衣,但腰间系着一根草绳。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然后递给我一套同样的麻衣。
“穿上。三天三夜,不能脱。”
“爷爷怎么突然……”
“别问。”父亲打断我,“记住规矩,记牢了,一条都不能犯。”
他拉着我到棺材侧面,那里贴着一张黄纸,用朱砂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念。”父亲说。
我凑近了看。第一条:入夜后,棺材不能见任何活物影子。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守夜时,你不能站在灯前,不能让你的影子落在棺材上。任何活物的影子都不能——猫、狗、老鼠,更不能是人。”
“那如果……”
“没有如果。”父亲盯着我,“犯了,你爷爷走得不干净,会带东西走。”
我后背发凉。第二条:香火绝不能断,尤其子时三刻那柱“问路香”。
“问路香是什么?”
“每晚子时三刻,你要单独点一炷香。那柱香要插在铁锅正中央,不能偏斜。点香时,闭上眼,心里默念‘西南大路,光明坦途’。”
“然后呢?”
“然后睁开眼看香烧的样子。如果烧得整齐,就继续守着。如果烧得两短一长,或者中间那柱突然熄了……”父亲顿了顿,“你就跪下,磕三个头,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等到天亮。”
第三条最让我毛骨悚然:无论听到棺材里有什么声音,绝不能开棺。
“声音?什么声音?”我问,声音已经有些不稳。
父亲没有回答。他的眼神飘向棺材,又很快移开。
“记住就好。还有,守夜时不能吃东西,只能喝水。水必须是井水,不能是自来水。井在西院,每天酉时打上来,用那个陶罐装。”他指了指墙角一个暗红色的陶罐,罐口用黄符封着。
“为什么这么多规矩?爷爷他……”
“你爷爷走得不安生。”二叔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声音干巴巴的,“我们陈家欠了债,现在是还债的时候。”
“什么债?”
两人都沉默了。院子里只剩下香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还有远处山里传来的、像是婴儿啼哭般的夜枭叫声。
“去换衣服。”父亲最后说,“戌时开始,你守第一夜。”
麻衣穿在身上很扎,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我在偏房换衣服时,看到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画像。画上是个穿清朝官服的老人,眉眼和爷爷有几分相似,但嘴角向下撇着,眼神阴冷得不像是画像该有的表情。
画像下方的供桌上,摆着三个小陶人。陶人没有脸,但姿势诡异——一个捂着耳朵,一个捂着眼睛,一个捂着嘴。
我心里发毛,匆匆换好衣服出来。
戌时到了。
父亲和二叔退到堂屋,关上门。院子里只剩下我,一口棺材,以及满院诡异的红光。
第一夜,很平静。
我小心地避开所有光源,确保影子不会落在棺材上。香火按时续上,问路香在子时三刻烧得很整齐。夜里很安静,连虫鸣都没有,只有我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凌晨四点,二叔来换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让我去睡。
我在偏房躺下,却睡不着。眼睛一闭,就看见那口黑漆漆的棺材,还有棺材下沿——我记得很清楚,爷爷的寿鞋是黑色的绸面,鞋底绣着莲花。入殓时是我亲手给他穿上的,鞋尖朝上,正对着棺材盖。
可就在我换班前,最后一次续香时,我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棺材底部。
那双寿鞋的鞋尖,好像往下压了一点。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把脚放了下来。
—
第二天,家族里其他人陆续来了。
但来的都不是近亲,而是一些我从未见过的远房。他们沉默地行礼,上香,然后很快离开,眼神躲闪,像是在逃避什么。
午饭后,族老来了。他是个干瘦得几乎只剩骨架的老人,被两个年轻人搀扶着。他走到棺材前,盯着看了很久,然后转身对父亲说:
“钉牢了吗?”
“七根桃木钉,都浸过黑狗血。”父亲恭敬地回答。
族老点点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我:“这是老三的孙子?”
“是。”
“让他继续守。年轻人阳气足,压得住。”
“可是规矩……”
“规矩就是规矩。”族老的声音陡然严厉,“你爹当年怎么教你的?债没还清,谁也别想躲。”
他说完,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串东西——是五枚铜钱,用红绳串着,但铜钱已经锈得发黑,红绳也褪成了暗褐色。
他把铜钱串放在铁锅上,压在生米碗下面。
“今晚子时,用这个。”
“这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族老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想起墙上的画像。
“买路钱。”他说,“给你爷爷,也给我们陈家。”
他走后,父亲才告诉我,那五枚铜钱是“五帝钱”,但并不是寻常的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五朝。而是五个年号极其短暂的皇帝——最短的只在位一个月。
“这种钱,阳间没人用,阴间才认。”父亲说,“今晚子时,你要把铜钱在蜡烛上烧热,然后一枚一枚扔进棺材里。记住,扔的时候要念‘拿钱走路,莫要回头’。”
“扔进棺材?可是棺材盖……”
“从缝里扔。棺材钉钉得不严,留了缝,就是为了这个。”
我看向棺材。果然,七根钉子虽然深深钉入,但棺材盖和棺身之间,确实留着一道细细的缝隙,大约能塞进一枚铜钱。
“爷爷已经入殓了,这样扔东西进去,是不是……”
“照做就是。”父亲打断我,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第二夜,月亮很圆,但蒙着一层毛边,像是长了霉。
我独自站在院子里,手里攥着那串铜钱。铜钱冰凉刺骨,握久了,手心里传来阵阵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咬着。
戌时到亥时,一切如常。
子时将近时,风起了。不是自然的风,而是一股股从地面往上卷的阴风,带着泥土和腐朽植物的气味。院子里的红灯笼开始摇晃,灯光乱颤,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
我小心地移动脚步,不让自己的影子靠近棺材。
子时一刻,我点燃了问路香。香插进米碗时,三柱香的火点突然同时爆开,溅出几点火星,落在我的手上,烫出几个红点。
我心头一紧,但香继续烧着,烟笔直向上。
应该没事,我告诉自己。
子时三刻到了。
我按照规矩,点燃那柱单独的“问路香”。闭眼,默念“西南大路,光明坦途”。念到第三遍时,我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摩擦声——
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着木头。
声音来自棺材。
我猛地睁开眼。问路香烧得很正常,但棺材里的刮擦声越来越清晰。不只是指甲,还有布料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在翻身。
我的腿开始发软。规矩第三条:无论听到什么声音,绝不能开棺。
我咬紧牙关,盯着香火。
刮擦声停了。
但下一秒,棺材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声音太熟悉了——是爷爷。他晚年肺不好,每次喘气都会发出这种带着痰音的叹息。
“冷……”
一个含糊的字眼,从棺材缝里挤出来。
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这是幻听,一定是幻听。人死了,怎么会说话?
“好冷啊……给爷爷……盖床被子……”
声音更清楚了,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和虚弱。
我几乎要冲过去,但脚像钉在地上。不能开棺,不能开棺,不能开棺——规矩在脑子里疯狂回响。
“孙儿……是孙儿在外面吗……”
棺材里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但那笑意比哭声更瘆人。
“让爷爷看看你……开个缝……就开个缝……”
我颤抖着后退一步。就在这时,问路香中间那柱,毫无预兆地,熄了。
不是被风吹灭的——院子里一丝风都没有了。它就那么突然地暗下去,像从来没被点燃过。
问路香两短一长,中间那柱熄了。
按规矩,我要跪下,磕三个头,什么也别说,等到天亮。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向地面。一,二,三——
磕到第三个头时,我的眼睛正好对着棺材底部。
棺材离地有三寸,用两条长凳架着。从这个角度,我能清楚地看见棺材下方的阴影。
以及阴影里,那双黑色的寿鞋。
鞋尖原本是朝上的,但现在,它们完全翻了过来,鞋底朝上。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棺材里,倒立着,用脚顶着棺材盖。
我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叫出声。闭上眼,再睁开——鞋尖又恢复了朝上的姿势。
幻觉,都是幻觉。
我就这么跪着,直到天色微明。棺材里再没有声音,问路香剩下的两柱也慢慢烧完了。
父亲和二叔出来时,看到我跪在地上,脸色都变了。
“发生了什么?”父亲扶我起来。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最后只是指了指问路香的香灰——两短一长,中间那柱只剩一截黑芯。
二叔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冲到棺材前,蹲下身子看棺材底部。看了很久,他站起来,对父亲摇了摇头。
“还没到时间。”父亲低声说。
“快了。”二叔看向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决绝,“最后一夜,你还要守。”
“可是……”
“没有可是。”父亲的声音斩钉截铁,“今晚是最后一夜,债能不能还清,就看今晚。”
他们给了我一张符,让我贴在胸口。符是用血画的,已经干涸发黑。
“今晚子时,扔铜钱。”父亲说,“扔完之后,无论发生什么,天亮之前,绝对不能离开院子。”
“如果……如果我必须离开呢?”
父亲和二叔对视一眼。
“那你就永远别回来了。”族老的声音从堂屋门口传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拄着拐杖,站在阴影里。
“陈家坳的规矩,守夜人若在最后一夜擅离职守,就不再是陈家人。祖宗不认,天地不收。”
他说得平静,但我听出了话里的重量——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放逐。
“你爷爷当年,也守过夜。”族老慢慢走到棺材前,用枯瘦的手摸了摸棺木,“他守的是他爹,也就是你曾祖。那一夜,他做得很好。所以这些年,我们陈家还算太平。”
“那这次的债……”我忍不住问。
族老沉默了。他盯着棺材,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债总是要还的。”他最后说,“只是有时候,还债的方式,和借债时想的不太一样。”
他说完就走了,留下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
整个白天,我都在偏房休息,但根本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双倒转的寿鞋,还有棺材里爷爷的声音。
黄昏时,我起来喝水。路过堂屋,听到父亲和二叔在低声争吵。
“……不能让他知道。”是二叔的声音。
“他迟早会知道!你以为能瞒到什么时候?”
“至少过了今晚。过了今晚,一切都定了,知道不知道也没区别了。”
“你这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那你说怎么办?”二叔的声音陡然提高,“爹当年选了这条路,我们就得走下去!现在轮到你了,你是长子,你说,怎么办?”
沉默。
长久的沉默。
我屏住呼吸,贴着墙根。
“老三已经折进去了,”父亲的声音疲惫不堪,“我就这一个儿子……”
“陈家不止你一个儿子!”二叔厉声说,“但陈家欠的债,要全族来还!你心软,可以,你现在就去跟族老说,说你不干了,看你这一支还能不能在坳里立足!”
又是一阵沉默。
“今晚,”父亲的声音哑了,“今晚按规矩办。之后……之后再说。”
我悄悄退回偏房,心脏狂跳。老三——他们说的是三叔。三叔在我十岁那年外出打工,再也没回来。家里人说他在工地出了事故,连尸骨都没找到。
现在听起来,好像不是这样。
还有“爹当年选了这条路”——爷爷选了什么路?欠了什么债?
疑问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但我不敢问。家族里有太多秘密,太多不能碰触的禁忌。我只是个回来守灵的孙子,按规矩办事,然后离开——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但现在,我知道我走不了了。
至少,在弄清楚这一切之前,走不了了。
酉时,我去西院打水。
西院已经荒废多年,井口长满青苔。我掀开井盖,一股阴冷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井很深,看不清底,只能听见微弱的水声。
我放下木桶,摇动轱辘。绳子放了很久才到底,打满水后,拉上来格外沉重。
水桶冒出井口时,我愣住了。
桶里除了水,还有别的东西。
一缕黑色的、湿漉漉的长发,缠在桶绳上。发丝间,夹杂着几片腐烂的水草。
这不是第一次打水吗?昨天、前天的水,不也是从这里打的?
我强忍着恶心,把头发和水草挑出来,扔回井里。水装进陶罐时,我发现罐底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黑色沉淀物,像是烧焦的纸灰。
封好罐口,我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井里传来“咕咚”一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沉入了水底。
我头皮发麻,头也不回地跑回前院。
戌时,最后一夜开始了。
父亲和二叔没有像前两夜那样退到堂屋,而是站在院子角落的阴影里,远远地看着。他们的眼神很复杂,有担忧,有愧疚,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决绝。
“记住所有规矩。”父亲最后说,“尤其是铜钱。子时整,一枚一枚扔,扔完之前,绝对不能停。”
我点点头,攥紧了那串五帝钱。
月亮又被云遮住了,院子里只有红灯笼的光。那光今晚格外暗淡,像是随时会熄灭。
前半夜风平浪静。太安静了,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刺耳。
我盯着棺材,眼睛都不敢眨。寿鞋的鞋尖朝上,一动不动。香火燃烧正常。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但我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子时将近时,温度骤然下降。不是普通的夜凉,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穿再多衣服也挡不住。我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
棺材开始渗出液体。
不是前两天的黑色液体,而是一种浑浊的、黄褐色的黏液,从棺材钉的缝隙里缓缓渗出来,顺着棺身往下淌。液体粘稠,滴落的速度很慢,在棺材底部积成一滩。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在院子里弥漫开来——像是福尔马林混合着腐烂的甜味,又带着铁锈的腥气。
我捂住口鼻,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子时整到了。
我点燃蜡烛——不是普通的白烛,而是一根惨绿色的蜡烛,火光也是绿的,照得人脸如鬼魅。
然后,我取下那串五帝钱。
第一枚铜钱在烛火上烧热,烫得我指尖发疼。我捏着它,走到棺材前。
“拿钱走路,莫要回头。”
我把铜钱塞进棺材缝。铜钱很顺利地滑了进去,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但就在铜钱脱手的瞬间,棺材里传来“叮”的一声轻响——
像是铜钱掉在什么东西硬物上,而不是落在柔软的寿衣或遗体上。
我没时间细想,回到蜡烛前,烧热第二枚。
“拿钱走路,莫要回头。”
第二枚铜钱塞进去。这次,棺材里传来了清晰的吸气声。
长长的、贪婪的吸气声,像是渴了很久的人终于喝到水。
我的手开始发抖。
第三枚铜钱烧热时,蜡烛的火苗突然暴涨,窜起一尺多高,几乎舔到我的手指。火光从绿色变成了幽蓝色。
我硬着头皮把铜钱塞进去。
“拿钱走路,莫要回头。”
铜钱刚滑进去,棺材盖猛地一震!
不是我的错觉——厚重的槐木棺盖,往上跳了一寸,又重重落下。七根桃木钉同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像是随时会崩断。
“继续!”父亲在角落低吼,“不要停!”
我咬紧牙关,烧热第四枚铜钱。烛火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像凝固的血。
“拿钱走路,莫要回头。”
铜钱塞进去的瞬间,棺材里传来清晰的、指甲刮擦木头的声音。急促、疯狂,像是被困的野兽在抓挠笼壁。
刮擦声越来越响,棺材开始微微震动。棺身上渗出的黄褐色液体越来越多,滴答滴答落在地上,那滩粘液在不断扩大。
最后一枚铜钱。
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烛火已经变成了黑色——我从来没见过黑色的火焰,但它就在那里燃烧着,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我烧热铜钱,铜钱表面浮现出诡异的纹路,像是人脸,又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
“拿钱走路,莫要回头。”
我把最后一枚铜钱塞进棺材缝。
这一次,铜钱没有滑进去。
它卡住了。
一半在缝外,一半在缝里。我用力推,推不动。想拉出来,也拉不出来。
就像是棺材里,有东西用手指,捏住了这枚铜钱。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拔出来!”二叔厉声喝道,“快拔出来!”
我用尽全力去拽那枚铜钱。铜钱纹丝不动,但棺材里的刮擦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沉的笑声。
爷爷的笑声。
“够了……够了……”
声音从棺材缝里挤出来,带着满足的叹息。
“五枚……够了……”
棺材盖开始剧烈震动。七根桃木钉一根接一根地崩裂,木屑飞溅。第一根钉子弹出来,深深钉进院墙。第二根、第三根……
“退后!”父亲冲过来,一把将我拽到身后。
最后一根桃木钉崩飞的瞬间,棺材盖轰然掀开。
不是被人从外面打开的,而是从里面,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顶开。
棺盖在空中翻转,重重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我们三个人屏住呼吸,看向棺材内部。
爷爷躺在里面。
他穿着那身黑色寿衣,脸上盖着黄纸。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除了——
除了他的姿势。
他的双手交叠在胸前,这是入殓时的姿势。但现在,他的右手抬了起来,手指弯曲,像是刚松开什么东西。
而他的左手,握着一把生锈的钥匙。
钥匙的样式很古老,我从来没见过。
“他……他拿了铜钱?”我颤声问。
父亲没有回答。他死死盯着爷爷的手,脸色惨白如纸。
二叔慢慢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从爷爷手里取出那把钥匙。钥匙取出的瞬间,爷爷的手垂落下来,恢复了原本的姿势。
一切又静止了。
仿佛刚才的震动、刮擦、笑声,都只是幻觉。
但地上的棺盖、崩飞的桃木钉、还有爷爷手里的钥匙,都在告诉我,那不是幻觉。
“结束了?”我哑声问。
二叔看着手里的钥匙,眼神复杂。
“第一笔债,还清了。”他说,“用你爷爷的命,还有这五枚买路钱,还清了。”
“第一笔?还有第二笔?”
父亲和二叔都沉默了。他们看向我,眼神里的那种情绪又出现了——怜悯、愧疚、决绝。
“回去休息吧。”父亲拍拍我的肩,“天亮了,送你爷爷上山。”
我回到偏房,瘫坐在床上。紧绷了三天的神经突然松懈,疲惫像潮水般涌来。我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但睡得很不安稳。
我梦见一口井。西院那口井。
井里没有水,只有无尽的黑。我趴在井口往下看,看到井底有光,微弱的光。光里,有个人影在朝我招手。
我看不清那是谁,但直觉告诉我,我认识他。
我想后退,但身体不听使唤,开始往井里爬。井壁湿滑,长满青苔。我越爬越深,井口的亮光越来越小。
井底的光越来越近。
我终于看清了那个人影。
是三叔。
他站在井底,仰头看着我,脸上带着笑。但他的笑容很怪,嘴角咧得太开,眼睛瞪得太大。
“下来啊,”他说,“下来替我吧。”
我猛地惊醒。
窗外天已微亮。院子里传来搬动东西的声音,父亲和二叔在准备出殡。
我坐起来,头痛欲裂。梦里的画面还清晰地在脑子里打转:三叔,井,还有那句“下来替我吧”。
替什么?
我甩甩头,把这些胡思乱想赶出去。今天是爷爷下葬的日子,一切都要按规矩来。
洗漱时,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三天没睡好,眼睛布满血丝,脸色蜡黄。但最让我在意的是胸口——
贴着符的位置,皮肤上出现了一片暗红色的痕迹,像是烫伤,又像是瘀血。痕迹的形状,和那道符一模一样。
符明明已经揭掉了,为什么还会留下印记?
我没时间细想,匆匆换了衣服出去。
院子里,棺材已经重新盖好,用新的钉子钉牢了。八个抬棺的汉子站在两旁,都是族里的青壮年,但个个脸色凝重,没有寻常出殡时的肃穆,只有一种压抑的恐惧。
族老也来了。他看了一眼棺材,点点头。
“时辰到了,上山。”
送葬的队伍沉默地出发。没有唢呐,没有哭声,只有沉重的脚步声。棺材很重,八个壮汉抬着都显得吃力,扁担被压出深深的弧度。
山路崎岖,队伍走得很慢。我跟在棺材后面,看着那口黑漆漆的槐木棺材在山路上摇晃,心里莫名地不安。
爷爷的坟地在后山深处,一片老林子里。那是陈家的祖坟,但据说已经很多年没有新坟了。
走到半路,忽然起雾了。
山里的雾很常见,但这场雾来得太快、太浓。几乎是转眼间,能见度就不足十米了。队伍被迫停下。
“怎么回事?”二叔厉声问。
“雾太大了,看不清路。”抬棺的汉子说。
“不能停!”族老拄着拐杖上前,“吉时不能误,继续走!”
队伍又勉强往前走了一段。但雾越来越浓,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更诡异的是,雾是灰色的,带着一股土腥味。
“不对劲。”父亲低声说,“这雾不对。”
他话音刚落,前方传来一声惊呼。
一个抬棺的汉子摔倒了。棺材猛地倾斜,险些翻倒。其他人慌忙稳住,但棺材的一角还是磕在了地上。
“小心!”族老喝道,“不能落地!”
但已经晚了。棺材落地的瞬间,山林里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鸟叫声——不是一只,是成百上千只,声音凄厉得刺耳。
然后,棺材里传来了敲击声。
咚,咚,咚。
很轻,但很清晰。像是有人在里面,用指节叩击棺木。
所有人都僵住了。抬棺的汉子们脸色惨白,几乎要丢下棺材逃跑。
“别慌!”族老的声音在颤抖,但他强作镇定,“继续走!快!”
队伍几乎是跑着往前冲。棺材在颠簸中剧烈摇晃,里面的敲击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
终于,我们冲出了浓雾。
祖坟地到了。
那是一片被老树环绕的洼地,密密麻麻立着几十座坟茔。但最让我心惊的,是坟地正中央——
那里有一座无字碑。
石碑很高大,但上面一个字也没有。碑前的地面寸草不生,露出暗红色的土壤,像是被血浸透过。
棺材就停在这座无碑坟前。
“就是这里。”族老说。
抬棺的汉子们如蒙大赦,放下棺材就想跑。但族老叫住了他们。
“挖。”
“挖什么?”
“坟。”族老指着无字碑后面的地面,“挖开。”
汉子们面面相觑,但不敢违抗。他们拿起铁锹,开始挖土。
土很松,挖起来不费力。但挖到三尺深时,铁锹碰到了硬物。
不是石头,而是木头。
一口棺材。
另一口棺材。
挖土的汉子们脸色大变,纷纷后退。族老却走上前,看着坑里的棺材,长叹一声。
“开棺。”
“族老,这……”
“开!”
几个胆大的上前,用铁棍撬开棺盖。棺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冲天而起,所有人都捂住了口鼻。
我强忍着恶心,看向坑里。
棺材里躺着一具白骨。骨架保存得很完整,穿着破烂的寿衣,已经朽烂得看不出颜色。但最诡异的是,尸骨的姿势——
它的双手交叠在胸前,右手抬起,手指弯曲。
和爷爷棺材里的姿势一模一样。
而尸骨的左手,也握着一把钥匙。
和爷爷手里那把,一模一样。
“这是……”我声音发颤。
“你曾祖。”族老平静地说,“五十年前,他也守过夜。守完夜,就躺进了这口棺材。”
我看向爷爷的黑棺,又看向坑里的白骨,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子里成形。
“每一代……都要有一个人……”
“对。”父亲开口了,声音沙哑,“每一代,都要有一个人守夜,然后躺进这座坟。这是陈家欠的债,用命来还的债。”
“什么债?我们到底欠了什么?”
族老看向那座无字碑,眼神空洞。
“很多年前,陈家坳闹饥荒。为了活下去,祖上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他缓缓说道,“具体是什么,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要知道,从那时起,陈家每一代,都要选一个人来‘守夜’。”
“守的不是灵,是这座坟。守夜人要在坟前守三天三夜,用五枚买路钱,还上一代的债。然后,自己躺进去,成为下一代要还的债。”
“所以爷爷他……”
“你爷爷是这一代的守夜人。他守完夜,就该躺进去了。”父亲说,“但守夜只是开始。真正的‘还债’,要等下一代守夜人。”
他看向我。
我浑身冰凉。
“不……”我后退一步,“你们让我回来,不是为了守灵,是为了……”
“为了让你成为下一任守夜人。”二叔接话,语气冰冷,“你爷爷的债还清了,但陈家的债还没完。下一代,该你了。”
“凭什么是我?我不是长子长孙,我只是……”
“你是老三的儿子。”族老打断我,“你爹当年逃了,他跑去城里,娶了外姓女人,以为能躲过去。但他躲不掉,陈家的血脉,躲不掉。”
我看向父亲。他低着头,不敢看我。
“所以你才一直不让我回来……所以你才在城里扎根……”我喃喃道,“你不是不想念老家,你是在保护我?”
父亲没有说话,但肩膀在微微颤抖。
“没用。”二叔冷笑,“血脉摆在那里,逃到天涯海角也得回来。老三死了,他的债,得他儿子还。”
“三叔他……”
“你三叔是上一任预备的守夜人。”族老说,“但他不想守夜,他想逃。所以他‘掉’进了井里。”
“是你们……”
“是他自己选的。”族老的眼神锐利如刀,“陈家人,要么守夜,要么填井。没有第三条路。”
我看向坑里的白骨,又看向爷爷的黑棺。敲击声已经停了,棺材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口沉默的陷阱。
“如果我拒绝呢?”
族老举起拐杖,指向西院的方向。
“那口井,还空着一半。”
所有人都看着我。抬棺的汉子们,父亲,二叔,族老。他们的眼神里有同情,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是规矩。陈家的规矩,比人命重。
山风吹过坟地,扬起一片尘土。无字碑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我知道,我没有选择了。
要么守夜,成为下一代躺进这座坟的人。
要么填井,和三叔作伴。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需要时间。”
“你没有时间。”族老说,“今晚子时,问路香烧完之前,你必须做决定。”
他顿了顿,补充道:
“或者,你可以跑。像你爹当年一样,跑得远远的。但你要记住——陈家的债,跑不掉。你跑到哪里,它就会跟到哪里。总有一天,你会听到敲击声,从你的床底下,从你的衣柜里,从你家的墙壁里……”
“到了那一天,你会跪着爬回来,求我们让你守夜。”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进我的骨头里。
送葬队伍沉默了。爷爷的黑棺停在无字碑前,等着下葬。坑里的白骨静静地躺着,手里的钥匙泛着幽暗的光。
父亲终于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还有深深的、无法言说的痛苦。
“对不起,”他说,声音几不可闻,“对不起,儿子。”
我站在那里,山风吹透了我的衣服,冷得像要结冰。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只有两条路:
要么躺进棺材。
要么沉入井底。
而我,必须选一条。
太阳开始西斜,将祖坟地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无字碑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道深深的裂痕,将我站立的这片土地,和外面的世界彻底割裂开来。
族老转身,对抬棺的汉子们挥了挥手。
“下葬吧。”
爷爷的黑棺被缓缓放入新挖的坟坑。黄土一锹一锹盖上去,渐渐淹没了漆黑的棺木。我站在坑边,看着那口棺材一点点消失,直到最后完全被泥土覆盖。
没有人哭。没有人念经。只有铁锹铲土的沙沙声,单调而沉重。
坟堆垒起来后,族老走到坟前,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木牌上没有字,只有一个和我家院门灯笼上一样的扭曲图案——几只手在撕扯着什么。
他将木牌插在坟头。
“走吧。”他说。
队伍沉默地往回走。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像是在逃离什么。我跟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新坟孤零零地立在无字碑旁。木牌在风中微微晃动,那图案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狰狞。
回程的路比来时感觉更漫长。雾气已经散了,但山林的阴影越来越浓,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树影间穿梭,跟随我们的脚步。
快到村口时,二叔放慢脚步,走到我身边。
“你爹当年也想逃。”他低声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逃了二十年,娶了你娘,生了你在城里。他以为他成功了。”
“但你看,他还是回来了。你也回来了。”
我看向走在前面的父亲。他的背影佝偻着,像是被什么重物压弯了脊梁。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非要这样?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不行吗?”
二叔笑了,笑容很苦。
“你三叔也这么说过。”他说,“然后他就掉进了井里。你知道那口井为什么封着吗?不是因为水脏,是因为井太深,深得能吞下所有想逃跑的人。”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
“陈家的根在这里。你跑到哪里,根都在这里。除非你死,否则这根永远牵着你的命。”
我们回到了老宅。院子里还维持着守夜时的样子——红灯笼、倒扣的铁锅、散落的香灰。只是棺材已经不在了,院子中央空荡荡的,留下一块长方形的印记,地上的泥土颜色比周围深得多,像是被血浸透过。
族老站在院子中央,拄着拐杖。
“都散了吧。”他对抬棺的汉子们说,“今晚子时之前,不要靠近这里。”
汉子们如蒙大赦,匆匆离开。院子里只剩下我、父亲、二叔和族老。
“你想好了吗?”族老问我。
“如果我选守夜,”我艰难地开口,“会怎么样?”
“你会知道该知道的一切。”族老说,“陈家的秘密,这座坟的秘密,还有你三叔真正怎么死的。然后,你会成为下一任守夜人,等时候到了,躺进那座坟。”
“什么时候到了?”
“当下一任守夜人出现的时候。”二叔接话,“可能是十年后,可能是二十年后。直到有一天,有人敲你的棺材,用五枚买路钱,还你的债。”
我想象那个画面——躺在棺材里,听着外面的声音,等着别人来还债。然后永远睡去,或者永远醒不来。
“那口井呢?”我问。
族老看向西院的方向。
“那口井里,葬着所有想逃跑的守夜人。”他说,“他们的魂被困在井底,永远上不来,也下不去。井水是他们的泪,井深是他们的恨。”
“三叔也在那里?”
族老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父亲突然开口:“你不能选井。选井,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守夜至少……至少还能留个全尸,还能进祖坟。”
“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看着他,“躺在棺材里几十年,等着别人来还债,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族老的声音很冷,“死了,就一了百了。但守夜人不会死,只是……沉睡。等到债还清了,也许就能安息了。”
“也许?”
“陈家欠的债,已经还了五代了。”族老说,“还没有还清。也许永远还不清。但这是规矩,是陈家必须走的路。”
我站在那里,看着这个我从小偶尔回来探望的老宅。院子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红灯笼在暮色中亮起,那红光曾经让我觉得温暖,现在只觉得刺眼、不祥。
我想起小时候,爷爷坐在这院子里,给我讲山里的故事。他说后山有狼,有野猪,有各种各样的精怪。但他从来没说过,最大的精怪,就是我们陈家自己。
“我要考虑。”我说。
“你只有到子时。”族老说,“子时一过,问路香烧完,你必须选。”
他转身进了堂屋。二叔看了我一眼,也跟了进去。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父亲。
“爹,”我轻声说,“你当年是怎么选的?”
父亲沉默了很久。天色越来越暗,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我没有选。”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我逃了。我跑到城里,娶了你娘,生了你。我以为我能逃掉。”
“但你回来了。”
“我不得不回来。”他说,“你爷爷病了,病得很重。他托人带信给我,说他想见我最后一面。我回来了,然后……然后就被留下了。”
“他们逼你的?”
“不。”父亲摇头,“是我自己选的。我看见你爷爷的样子,看见他那双眼睛……我知道,如果我逃了,下一个躺进棺材的,就是你。”
他抬起头,月光照在他脸上,我这才看见,他已经泪流满面。
“儿子,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尽力了。”
我走到他面前,这个在我记忆里永远高大、永远坚强的男人,此刻佝偻着、颤抖着,像个无助的孩子。
“如果我选守夜,”我问,“你会怎么样?”
“我会离开。”他说,“离开陈家坳,再也不回来。这是规矩——守夜人的直系血亲,必须离开,不能留在坳里。”
“为什么?”
“因为他们会不忍心。”族老的声音从堂屋门口传来。他不知何时又出来了,站在阴影里,像一尊雕塑。
“守夜人必须独自面对一切。有亲人在身边,会动摇,会心软。所以,送走亲人,是守夜的第一步。”
我看向父亲。他低着头,肩膀在微微颤抖。
“如果我选井呢?”我问。
“那你就没有亲人了。”族老的声音毫无起伏,“陈家人不会承认一个填井的人。你爹可以留下,但他这一支,从此在族谱上除名。”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选守夜,父亲离开,我成为活死人。
选井,父亲留下,但我永远沉入黑暗,而他将背负着儿子的死亡,在族人的冷眼中度过余生。
无论怎么选,都是绝路。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我说。
族老点点头,和父亲一起退进了堂屋。门关上,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院子中央,站在那块长方形的深色泥土上。这里曾经停着爷爷的棺材,现在空无一物,但我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像是有心跳从地底传来。
我蹲下身,用手摸了摸泥土。冰凉,潮湿,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物。
我扒开泥土,看到了一枚铜钱。
五帝钱中的一枚,锈迹斑斑,但还能看清上面的字——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年号。
这枚铜钱没有被扔进棺材吗?还是说,它从棺材里漏出来了?
我拿起铜钱,它在我掌心冰凉刺骨。我仔细看,发现铜钱边缘有一道细细的裂纹,裂纹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血,但更粘稠。
我正要细看,铜钱突然在我掌心震动了一下。
很轻微,但很清晰。
像心跳。
我吓得差点把它扔出去,但不知为何,我的手紧紧攥住了它。铜钱在我掌心持续震动,一下,两下,三下……节奏稳定,像一个沉睡的人在呼吸。
我猛地站起身,看向堂屋。门紧闭着,窗内透出昏黄的灯光,但没有人影。
夜越来越深了。山里的风带着寒意,吹得红灯笼左右摇晃,灯光在地上投出扭曲晃动的影子。那些影子交错重叠,像是无数只手在黑暗中挥舞、抓挠。
我走到倒扣的铁锅前,看着那碗生米。米已经发黑了,像是被什么污染过。插在上面的香早已烧完,只留下三截香根,歪歪斜斜地立着。
我伸手去碰那碗米,指尖刚触到米粒——
碗突然裂了。
无声无息地,从中间裂成两半。黑米洒了一地,在红灯光下像一滩凝固的血。
同时,我掌心的铜钱震动得更剧烈了,几乎要跳出来。
我死死攥住它,看向西院的方向。
井在那里。
三叔在那里。
所有逃跑的人,都在那里。
堂屋的门开了。族老走出来,手里拿着三炷香。香是黑色的,比我见过的任何香都要黑。
“时辰快到了。”他说。
父亲和二叔跟在他身后。父亲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二叔面无表情,但握着一把铁锹,指节发白。
“你想好了吗?”族老问我。
我张开手,露出掌心的铜钱。铜钱在红灯笼的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这枚铜钱,”我说,“它在我手里跳动。”
族老的脸色变了。他快步走过来,盯着铜钱看了很久,然后猛地抬头看我。
“你从哪里找到的?”
“这里。”我指了指脚下的泥土。
族老蹲下身,用手扒开泥土。更多的铜钱露了出来——不是一枚,是四枚。加上我手里这枚,正好五枚。
完整的五帝钱。
“不可能……”二叔喃喃道,“这些钱应该都在棺材里……”
“除非,”父亲的声音颤抖,“除非棺材里的那个,不想要这些钱。”
所有人都沉默了。
五枚买路钱,是给死人的路费。死人不要,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不走。
意味着他还要留下来。
族老站起身,脸色铁青。他看向堂屋,又看向西院,最后看向我。
“你爷爷……他不想走。”他缓缓说,“他还有未了的事。”
“什么事?”我问。
族老没有回答。但他看向我的眼神,让我明白了。
我。
我就是爷爷未了的事。
他要亲眼看着我选,看着我成为下一任守夜人,或者看着我填井。
“子时到了。”二叔看着天空说。
月亮被云遮住了,夜色浓得像墨。院子里只有红灯笼的光,将我们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墙上,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族老点燃了三炷黑香。香点燃的瞬间,冒出的烟不是灰色,而是暗红色,像稀释的血。烟笔直向上,然后在空中散开,形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像是人的侧脸。
“问路香。”族老将香插在铁锅上。铁锅倒扣着,没有香炉,但香却稳稳地立住了,像插在什么东西上。
“一炷香的时间。”他说,“香烧完之前,你必须选。”
我们站在那里,看着香缓缓燃烧。黑香烧得很慢,但烟越来越浓,那股暗红色的烟雾在院子里弥漫,带着一股铁锈和腐朽混合的气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香烧到一半时,西院传来了水声。
不是普通的水声,而是有什么东西从井里爬出来的声音——湿漉漉的、拖着什么东西的声音。
我们都看向西院。院门紧闭着,但门缝里渗出黑色的水,缓缓流向院子中央。
水越来越多,很快积成了一滩。在水面上,倒映着红灯笼的光,但那光不是红色,而是幽绿色。
“井……”父亲的声音在颤抖,“井水倒流了……”
族老脸色煞白。他死死盯着那滩水,嘴唇翕动,像是在念什么咒语,但没有任何声音。
水面上,开始浮现出人脸。
一张,两张,三张……模糊的、扭曲的人脸,在水面下挣扎,嘴巴张开,像是在尖叫,但没有声音。
其中一张脸,我认出来了。
是三叔。
他看着我,眼睛瞪得很大,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我读出了他的口型:
“跑。”
跑?
往哪里跑?
香烧到了三分之二。
水已经漫到了我们脚下。冰凉刺骨,浸透了鞋袜。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游动,不是鱼,而是细长的、像头发一样的东西,缠绕着我的脚踝。
我用力想甩开,但那些东西缠得很紧,越挣扎越紧。
“选!”族老厉声喝道,“再不选,就来不及了!”
我看向父亲。他站在水里,水已经没到了小腿。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但我读懂了——他在说,选守夜,至少还能活。
活?
躺进棺材,等几十年,那叫活吗?
我看向二叔。他握着铁锹,眼神凶狠,像是在说,快选,别拖累我们。
我看向族老。他面无表情,但紧握拐杖的手在微微发抖。
最后,我看向堂屋。爷爷的灵位在那里,他的遗像在那里。但我总觉得,他就在附近,在某个阴影里,看着这一切。
香快要烧完了。
只剩下最后一点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水已经漫到了膝盖。水里的那些东西顺着腿往上爬,像藤蔓,像触手。三叔的脸在水面上浮沉,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合:
“跑……快跑……”
跑。
对,跑。
为什么不跑?
我猛地转身,冲向院门。
“拦住他!”族老厉声喝道。
二叔冲过来,但水阻碍了他的动作。他脚下一滑,摔进了水里。水里的人脸瞬间涌向他,像是饥饿的鱼群扑向饵料。
我顾不上他,拼命拉开门栓。
院门打开了。
门外不是熟悉的村道,而是……
一口井。
西院那口井,不知何时移到了门口。井口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井边站着一个人。
穿着黑色寿衣,背对着我。
是爷爷。
他缓缓转过身。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张脸是我熟悉的,但眼睛是睁开的,直直地盯着我。
他的嘴角,慢慢向上扯出一个笑容。
“孙儿,”他说,声音和棺材里的一模一样,“你要去哪里?”
我后退一步,却踩进了水里。水里的那些东西瞬间缠住了我的腰,将我往后拖。
“放开我!”我拼命挣扎。
爷爷一步步走过来。他的脚没有沾地,是飘着的。他的脸上带着那种诡异的笑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该选了,孙儿。”他说,“守夜,还是填井?”
我想说话,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发不出声音。
爷爷伸出手。他的手苍白,布满尸斑,但动作灵活。他的手伸向我的胸口,贴在那片暗红色的印记上。
“守夜人,”他轻声说,“该你了。”
我的胸口突然剧痛。那片印记像是被烧红的铁烙过,烫得我几乎昏厥。我能感觉到皮肤在融化,有什么东西正从那里钻进我的身体。
“不……”我终于挤出一个字。
爷爷的笑容扩大了。他的嘴咧开,越咧越大,咧到一个正常人不可能达到的弧度。嘴里不是牙齿,而是一片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
“由不得你。”
他猛地一推。
我向后倒去,落入水中。水瞬间淹没了我,冰冷刺骨。我想挣扎,但手脚都被缠住了,动弹不得。
水面上,爷爷的脸俯视着我,越来越远。
我能听到水面上传来的声音,模糊不清:
“他选了井。”
“埋了吧。”
然后,是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的水。
水灌进我的鼻子,我的嘴巴,我的耳朵。我无法呼吸,肺部像要炸开。我拼命想往上浮,但那些头发一样的东西死死缠着我,把我往下拖。
越拖越深。
井深得超乎想象。我一直在下沉,仿佛永远到不了底。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了光。
井底有光。
微弱的光,照出一片水下空间。那里站着很多人,密密麻麻,都穿着寿衣,都背对着我。
其中一个人转过身。
是三叔。
他看着我,脸上没有表情。他伸出手,指向井底更深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里有一口棺材。
黑漆漆的槐木棺材,和爷爷那口一模一样。
棺材盖是开着的。
里面是空的。
在等我。
我明白了。
井,不是结束。
井,是另一个开始。
那些逃跑的守夜人,没有死,没有安息。
他们在这里,在井底,继续守夜。
等着新的守夜人,下来替他们。
三叔的嘴唇动了动,我读出了他的话:
“欢迎回家。”
然后,无尽的黑暗吞没了我。
—
水面之上,族老看着恢复平静的井水,长叹一声。
“埋了吧。”
二叔和父亲拿起铁锹,开始往井里填土。一锹,两锹,三锹……
泥土落进水里的声音沉闷而空洞。
填到一半时,井里传来敲击声。
咚,咚,咚。
和棺材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二叔的手停住了。他看向族老。
族老摇摇头。
“继续填。”
敲击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像是有人在井底拼命往上爬,拼命想出来。
但土还在填。一锹一锹,无情地填下去。
终于,井被填平了。
敲击声也停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水退了,那些人脸消失了,一切都像没发生过。
只有地上那滩水渍,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梦。
族老看着填平的井,又看了看手里的五帝钱。
“下一任守夜人,”他缓缓说,“该准备了。”
“谁?”父亲问,声音嘶哑。
族老看向堂屋,看向爷爷的灵位。
“你。”他说,“你逃了二十年,该还债了。”
父亲的脸瞬间失去血色。
“不……我有儿子,我儿子已经……”
“你儿子填了井,不算守夜人。”族老的声音冰冷,“债还在,得你还。”
二叔看着父亲,眼神复杂。有同情,也有一种如释重负——还好不是我。
“三天后,”族老说,“你守夜。”
他转身离开,留下父亲跪在填平的井边,肩膀剧烈颤抖。
二叔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大哥,”他说,“这是规矩。”
父亲抬起头,满脸是泪。
“规矩……”他喃喃道,“这该死的规矩……”
夜色深沉,红灯笼在风中摇晃,将院子里的一切都染成血色。
堂屋里,爷爷的遗像在黑暗中静静注视。
他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
像是在笑。
—
很多年后,一个年轻人回到陈家坳。
他是被他父亲叫回来的。父亲在电话里说,爷爷去了,要他回来守灵。
他连夜赶回去。到家时,看见老宅灯火通明,所有灯光都蒙着红纸,院子里摆着一口黑漆漆的槐木棺材。
父亲和二叔站在门口,穿着白麻衣。
“回来了。”父亲说,“路上没遇到什么吧?”
“没有。”年轻人说。
父亲点点头,侧身让他进门。门槛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根桃木桩。
院子正中摆着棺材。棺材前没有供桌,只有一口倒扣的铁锅,上面摆着一碗生米,插着三炷香。
“记住规矩。”父亲递给他一套麻衣,“三天三夜,不能脱。”
他拉着年轻人到棺材侧面,那里贴着一张黄纸,用朱砂写满了字。
“念。”
年轻人凑近了看。第一条:入夜后,棺材不能见任何活物影子。
他抬起头,看向棺材。
棺材下沿,一双黑色的寿鞋,鞋尖朝上。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双鞋好像在动。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轻轻晃动脚尖。
夜风吹过,红灯笼摇晃。
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
守夜,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