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语山房的包厢里,竹影摇曳。
周雨眠坐在窗前,看着外面庭院里的假山流水。这家餐厅坐落在满觉陇,以创意杭帮菜闻名,环境清幽,价格不菲。程诺选在这里,显然用了心思。
但她无心欣赏。下午办公室里发生的事还在脑海里盘旋——杨琳冰冷的微笑,王副总看似公允实则偏袒的话语,还有小刘那句“她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雨眠?”程诺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周雨眠转过头,程诺已经点了菜,正给她倒茶。普洱茶汤色红亮,香气醇厚,是她喜欢的味道。
“你喜欢的龙井虾仁,叫花童鸡,宋嫂鱼羹。”程诺把菜单推过来,“还想吃什么?”
“够了。”周雨眠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器的温热,“你常来这儿?”
“来过几次,和客户。”程诺也端起茶杯,但没喝,只是看着杯中的倒影,“记得你以前说过,想在一个有院子的餐厅吃饭,听着雨声,看竹影摇曳。这儿虽然没雨,但有竹影。”
周雨眠心里一动。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学时的一个雨天,他们窝在图书馆,她看着窗外的雨,随口说:“以后有了钱,我要在一个有院子的餐厅吃饭,听着雨声,看竹影摇曳。”
她没想到程诺还记得。
“那时候真傻。”她轻声说,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那段时光。
“那时候真好啊。”程诺说,“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想着明天见你,想着毕业了要一起租房子,想着以后的家要有个大阳台,可以种满花。”
周雨眠没有说话。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大学校园里的梧桐树,西湖边的长椅,图书馆里他偷偷塞给她的纸条,下雨天共用一把伞,他的肩膀总是湿半边。
那时候的爱情,简单而纯粹。以为只要相爱,就能克服一切困难。
菜陆续上来了。龙井虾仁鲜嫩,茶叶的清香渗透到虾肉里;叫花童鸡酥烂入味,鸡肉里带着荷叶的香气;宋嫂鱼羹汤浓味美,鱼肉滑嫩。
程诺给她夹菜,动作自然,像他们从未分开过。
“下午的事,我听说了。”程诺忽然说。
周雨眠筷子一顿:“你听说了什么?”
“杨琳抢你功劳的事。”程诺看着她,“我在你们公司有熟人。”
周雨眠放下筷子:“所以今晚这顿饭,是同情宴?”
“是心疼宴。”程诺纠正,“雨眠,我知道你好强,不想靠别人。但职场就是这样,不是你努力了就有回报。有时候,你需要有人帮你。”
“比如你?”周雨眠抬眼看他。
“比如我。”程诺不回避她的目光,“我可以跟王副总打个招呼,杨琳不敢再为难你。或者,如果你愿意,来我们公司。我们刚成立杭州分部,正在招人,产品总监的位置还空着。”
周雨眠笑了,笑里带着讽刺:“程诺,三年不见,你学会了用权力解决问题?”
“我是学会了用最有效的方式解决问题。”程诺平静地说,“雨眠,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有时候妥协,是为了更好地前进。”
“所以你现在很会妥协?”周雨眠问,“对生活妥协,对工作妥协,对感情妥协?”
这话说得重了。程诺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恢复平静:“雨眠,我知道你怪我三年前的选择。但那时候我父亲心脏病,公司一团乱,我不能……”
“我没怪你。”周雨眠打断他,“我真的没怪你。你有你的选择,我有我的。我只是觉得,三年过去了,我们都变了。你学会了妥协,我学会了坚持。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包厢里安静下来,只有庭院里流水的声音。竹影在灯笼的光线下摇曳,像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你还没变。”程诺忽然说,“还是那么倔,那么要强,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肯低头。”
“这不是倔,是尊严。”周雨眠说,“程诺,如果我今天接受了你的帮助,那我以后在你面前,就永远低了一头。我不想那样。”
“那我们之间,就永远隔着这三年,隔着我的‘妥协’和你的‘尊严’?”程诺的声音有些激动,“雨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让我证明,我变了,我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可以尊重你的选择,可以……”
“可以什么?”周雨眠看着他,“可以为了我放弃现在的一切?可以不顾你父亲的反对?可以不娶那个门当户对的女孩?”
程诺沉默了。灯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你看,你还是做不到。”周雨眠的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程诺,我不怪你。真的。我们都是成年人,知道生活不是童话。你有你的责任,我有我的原则。我们只是……不适合。”
“那什么样的人才适合你?”程诺问,“那个住在402的设计师?林见清?”
周雨眠愣住:“你怎么知道……”
“我查过。”程诺坦白,“雨眠,我不是要干涉你的生活。我只是……担心你。他刚从北京回来,工作不稳定,未来不确定。他能给你什么?”
“他能给我尊重。”周雨眠一字一句地说,“他能把我当独立的个体,而不是需要保护的附属品。他能和我平等地讨论问题,而不是居高临下地提供帮助。程诺,我要的不是谁给我什么,而是和谁一起创造什么。
程诺看着她,眼神复杂。有痛苦,有不甘,有理解,也有无奈。
“我明白了。”许久,他说,“但雨眠,我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从来没变过。三年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我会等你,等你愿意重新接受我。”
“不要等我。”周雨眠摇头,“程诺,向前看吧。我们都该向前看了。”
这顿饭最终在不咸不淡的气氛中结束。程诺要送她回家,周雨眠拒绝了,自己叫了车。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杭州夜景,周雨眠忽然觉得很累。累的不是身体,是心。那些回忆,那些未了的感情,那些职场的算计,像一张网,把她困在其中。
手机震动,是林见清发来的消息:“周小姐,今天聊得很愉快。你的建议对我们帮助很大。另外,有件事想麻烦你——我们下周末在西湖文创店有个小型展览,需要一些本地生活的素材,不知道方不方便请你帮忙拍些照片?当然,有偿。”
周雨眠看着这条消息,忽然想起下午和林见清的对话。那种平等交流的感觉,那种被认真对待的感觉,那种思想碰撞带来的兴奋感。
她回复:“可以。需要什么样的照片?”
“真实的杭州生活片段。早晨巷口的早餐摊,午后公园里下棋的老人,傍晚西湖边散步的情侣,深夜还在营业的面馆……就是你说的,那些构成记忆的碎片。”
“好,我试试。”
“谢谢。费用的话……”
“不用了,当是朋友帮忙。”
发完这条,周雨眠自己也愣了一下。朋友?她和林见清,算是朋友吗?认识不到一个月,见面不过几次,但好像……很聊得来。
也许,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交个简单朋友,也不错。
同一时间,柳浪阁五楼。
沈未晴看着手机屏幕上苏晓发来的消息,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迟迟没有回复。
“雨晴,投资人说要见我们的插画师,你明天下午有空吗?”
有空,当然有空。但沈未晴在犹豫。
“薪传”平台拿到投资后,进展神速。苏晓租了办公室,招了团队,网站已经开始搭建。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投资方对内容方向有不同意见。
“传统手艺需要现代化,但不能失去内核。”上周的会议上,投资方代表、一个四十多岁、穿着阿玛尼西装的男人说,“苏小姐的想法很好,但太理想化了。我们要考虑盈利,考虑市场接受度。”
苏晓据理力争:“但如果我们为了市场而妥协,就失去了做这个平台的初心。我们是要传承手艺,不是消费手艺。”
“传承也要吃饭。”投资方代表笑了,笑得很商业,“苏小姐,我理解你的情怀。但情怀不能当饭吃。我们投了五十万,不是做慈善,是要看到回报的。”
会议不欢而散。苏晓气得在办公室摔了杯子,沈未晴默默打扫碎片。
“未晴,你说我错了吗?”苏晓红着眼睛问她,“我想保护那些手艺,想让更多人看见它们的价值,这有错吗?”
“没错。”沈未晴说,“但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平衡点。”
“怎么平衡?”苏晓苦笑,“要么坚持初心但赚不到钱,要么赚到钱但失去初心。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沈未晴无言以对。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林见清,想到了那场即将到来的测试。每个人都在寻找平衡点,但那个点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手机又震了,苏晓直接打来电话:“未晴?看到了吗?明天下午两点,钱江新城,我发定位给你。”
“晓晓,”沈未晴终于开口,“投资人是不是要改我们的方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他们想加一些更‘商业化’的内容,比如手工艺品DIY材料包,线上手作课程,还有……和网红合作推广。”
“那绣娘陈奶奶呢?蓝印花布传承人呢?你之前说的那些手艺人呢?”
“他们……”苏晓的声音低了下去,“投资人说,那些内容太‘重’了,年轻人不爱看。要先做轻量化的内容,吸引流量,再慢慢导入重内容。”
沈未晴懂了。先做容易的、能赚钱的,难的、不赚钱的往后放。很合理,很商业,但……不是苏晓的初心,也不是她的。
“晓晓,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做这个平台吗?”沈未晴问。
“记得。”苏晓的声音有些哽咽,“为了不让那些美好的东西消失。”
“那现在呢?”
“现在……”苏晓深吸一口气,“现在我想,也许我们可以曲线救国。先做能赚钱的,积累用户和资金,然后再做我们真正想做的。未晴,我需要时间,也需要钱。”
沈未晴闭上眼睛。她理解苏晓的难处,就像理解林见清的坚持,理解周雨眠的挣扎。在这个世界上,理想很贵,贵到需要先卖掉一部分理想,才能养活剩下的理想。
“好,我明天去。”她说。
“谢谢你,未晴。”苏晓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
挂断电话,沈未晴走到画架前。上面是那幅未完成的《等雨停》,女孩的背影依然孤独,窗外的雨依然在下。
她拿起画笔,调了一种明亮的黄色,在窗户上画了一束光。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来,照在女孩身上,温暖而明亮。
也许,在漫长的等待中,真的会有光。
也许,在现实的夹缝中,真的能开出理想的花。
她不知道,但她选择相信。
周五下午两点,钱江新城某写字楼。
沈未晴站在会议室门口,深呼吸。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连衣裙,化了淡妆,头发扎成低马尾,看起来清爽干练。但手心在出汗。
“别紧张。”苏晓拍拍她的肩,“你是我们的王牌,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画。”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四个人。除了苏晓和她的合伙人小杨,还有两个投资方代表——上次见过的阿玛尼西装男,和一个年轻些的女人,穿着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
“沈小姐,请坐。”阿玛尼西装男——李总——示意她坐下,“苏小姐一直夸你的画,今天终于见到了。”
沈未晴微笑点头,在苏晓旁边坐下。
“沈小姐是美院的高材生,作品多次获奖。”苏晓介绍,“她的画风独特,既有传统水墨的意境,又有现代插画的灵动,非常适合我们平台想要传达的‘新国风’理念。”
“我看过沈小姐的作品。”香奈儿女士——王总监——开口,声音清脆,“确实很有风格。但我想问,沈小姐对商业插画有经验吗?我们的平台需要的是能带货的视觉,不仅仅是艺术品。”
来了。沈未晴心里一紧,但表面保持镇定:“我有过一些商业合作经验,比如儿童绘本。我认为艺术和商业并不矛盾,好的艺术可以提升商业价值,好的商业可以让艺术传播更广。”
“说得好。”李总点头,“但具体怎么做呢?比如我们要推一个刺绣材料包,沈小姐会怎么设计视觉?”
沈未晴早有准备。她从包里拿出iPad,展示了几张草图:“我会从三个层面设计。第一层,产品本身——材料包的内容、工具、成品效果图;第二层,情感连接——谁在用这个材料包,在什么场景用,创造了什么记忆;第三层,文化内涵——这种刺绣技艺的历史、传承人故事、文化象征。”
她一边说一边翻页,每张草图都配有简短的说明。这是她昨晚熬夜准备的,结合了林见清说的“情感共鸣”和苏晓说的“文化传承”。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有沈未晴的声音。她能感觉到李总和王总监的眼神从审视变成专注,最后变成欣赏。
“很好。”李总终于开口,“沈小姐不仅懂画,也懂商业。苏小姐,你找了个好搭档。”
苏晓松了口气,朝沈未晴投去感激的眼神。
“但是,”王总监话锋一转,“我们还是要考虑市场接受度。沈小姐的画风偏文艺,可能会吸引小众群体,但大众市场可能更接受可爱、简洁的风格。我建议,我们可以做两套视觉,一套文艺风,一套萌系风,测试市场反应。”
“我同意。”李总说,“两手准备。沈小姐负责文艺风,我们再找一个萌系插画师负责另一套。哪个效果好,就用哪个。”
沈未晴的心沉了下去。又是这样,又是妥协,又是备选方案。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但每次面对,还是会感到刺痛。
“李总,王总监,”苏晓开口,“我认为我们应该相信专业人士的判断。沈小姐的风格正是我们平台需要的差异化竞争力,如果做萌系风格,市面上已经有很多了,我们很难脱颖而出。”
“差异化很重要,但活下去更重要。”李总微笑,“苏小姐,我理解你的坚持,但商场如战场,有时候我们需要灵活应变。这样吧,两套方案都做,如果文艺风的销售数据好,我们就主推文艺风。公平竞争,怎么样?”
话说到这份上,苏晓也不好再反对。她看向沈未晴,眼神里有歉意。
沈未晴读懂了她的眼神——对不起,但我需要这笔投资,需要这个平台活下去。
“我同意。”沈未晴听见自己说,“公平竞争很好,我也想知道,市场到底喜欢什么。”
会议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李总和王总监对沈未晴的画赞赏有加,约定下周看完整方案。苏晓送他们到电梯口,沈未晴在会议室收拾东西。
“未晴,对不起。”苏晓回来,第一句话就是道歉,“我没能坚持……”
“不用道歉。”沈未晴打断她,“晓晓,我理解。真的。我们能做的,就是拿出最好的作品,让市场自己选择。”
“可是这对你不公平……”
“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沈未晴笑了,笑里有些疲惫,但更多的是坚定,“我们能做的,就是在不公平中,尽量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苏晓抱住她:“未晴,你太好了。我保证,只要平台做起来,一定让你做你想做的,没有任何限制。”
“我相信你。”沈未晴拍拍她的背。
但心里有个声音在问:真的能做到吗?当平台越做越大,用户越来越多,资本的压力越来越重时,真的还能保持初心吗?
她没有答案。
周六,西湖文创店。
林见清站在店门口,看着工人们布置展台。沈未晴的六幅画已经装裱好,挂在店中央的墙面上。柔和的灯光打下来,那些雨中的西湖、撑伞的人、伞内的星空,显得格外动人。
但店长在摇头:“林总监,这些画……是不是太暗了?我们店主要面向游客,游客喜欢明亮的、喜庆的。”
“所以我们同时展出了另一套方案。”林见清指着旁边墙上的萌系插画——明亮的色彩,卡通的造型,一眼就能认出的西湖元素。
“这套好!”店长眼睛一亮,“这套肯定受欢迎。”
林见清心里一沉。还没开始测试,店长已经下了结论。这代表了大多数人的看法——艺术?看不懂。商业?简单直接。
“店长,可以帮我们收集一下游客的反馈吗?”李薇走过来,递给店长一个二维码,“扫这个,可以填写问卷,有奖品。”
“好的好的。”店长接过二维码,“李总监放心,我一定配合。”
李薇转向林见清,压低声音:“看到差距了吗?大众审美就是这样。我们不能跟市场作对。”
“还没测试,结果不一定。”林见清说。
“那你等着看吧。”李薇拍拍他的肩,“我去看看其他布置。”
林见清站在原地,看着那两套风格迥异的作品。一边是沈未晴的心血,含蓄深沉,像一首诗;一边是团队按商业逻辑做的,明亮活泼,像一首流行歌。
诗和歌,哪个更能打动人?他不知道。
手机震动,是周雨眠发来的照片。早晨的巷口,早餐摊冒着热气,排队买油条豆浆的人排成长龙;午后的公园,老人们围在一起下棋,旁边有小孩在玩耍;傍晚的西湖边,情侣牵手散步,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深夜的面馆,厨师在煮面,热气腾腾。
每一张照片都配了简短的文字,记录时间、地点、天气,还有拍摄时的心情。
“早晨六点半,巷口的早餐摊。排队的大多是老人和学生,摊主认识每个人,知道谁要甜豆浆谁要咸的。这种人情味,是大城市缺失的。”
“下午三点,公园。两个老人在下棋,围了一圈人看,没人说话,只有棋子落下的声音。这种专注,让人感动。”
“傍晚六点,西湖边。这对情侣从我面前走过三次,每次都牵着手,笑得很开心。爱情的样子,大概就是这样吧。”
“深夜十一点,面馆。厨师在煮最后一碗面,给一个加班到现在的女孩。他说,再晚也要让客人吃上热乎的。这种温暖,是杭州的底色。”
林见清一张张翻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周雨眠的镜头没有追求技巧,没有讲究构图,但每一张都充满温度。她拍的不是风景,是生活;不是画面,是情感。
他回复:“太棒了。这就是我们要的——杭州的生活,杭州的情感。谢谢你,雨眠。”
发完才意识到,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以前都是“周小姐”。
周雨眠很快回复:“不客气。能帮上忙就好。对了,你们今天测试?加油。”
“谢谢。希望不会太惨。”
“对自己有信心。艺术需要时间被理解。”
林见清看着这句话,忽然有了力量。是啊,艺术需要时间被理解。梵高的画在他生前无人问津,现在却价值连城。时间会证明一切。
上午十点,文创店开门营业。第一批游客涌进来,大多是旅游团,戴着统一的帽子,举着小旗子。
“这边是西湖文创展区,大家可以看看,喜欢的可以购买。”导游举着喇叭喊。
游客们围上来,首先被萌系插画吸引。
“这个可爱!可以做冰箱贴!”
“这个明信片好,寄给朋友。”
“这个T恤我要了,来件L码。”
萌系产品的货架前很快挤满了人。而沈未晴的画作前,只有零星几个人驻足,看几眼,摇摇头,走了。
“看不懂。”
“太暗了。”
“这画的是什么?西湖吗?不像啊。”
“伞里面画星星?什么意思?”
林见清站在角落,听着这些评论,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知道会是这样,但真正面对时,还是感到无力。
沈未晴也来了,安静地站在画旁,听着游客的评价。她的表情很平静,但林见清看见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手心。
“别在意。”林见清走过去,轻声说,“他们不是你的目标观众。”
“那我的目标观众是谁?”沈未晴问,声音有些沙哑。
“懂你的人。”林见清说,“需要时间。”
中午,游客少了些。林见清买了盒饭,和沈未晴坐在店外的长椅上吃。阳光很好,西湖水波光粼粼,游船来来往往。
“林老师,”沈未晴忽然问,“如果这次测试失败了,你会放弃吗?”
林见清想了想:“不会。但可能会调整方向。”
“怎么调整?”
“找到更有效的表达方式。”林见清说,“就像你说的,给观众一个入口。也许我们做得还不够,入口太隐蔽了。”
沈未晴低头吃饭,良久,说:“我昨晚梦见奶奶了。她说,画画不是为了让人看懂,是为了让人感受。如果一个人看我的画,能感受到雨的温度,风的湿度,等待的焦灼,重逢的喜悦,那就够了。”
“你奶奶说得对。”林见清说,“但商业项目,需要让更多人感受到。这是我们的挑战,也是我们的责任。”
下午,游客又多了起来。这次来了几个年轻人,看起来像美院的学生。他们在沈未晴的画前停留了很久,低声讨论。
“这色彩处理得太好了,灰调但不沉闷。”
“你看这个伞内的星空,和伞外的雨形成对比,太妙了。”
“作者叫沈未晴?没听说过,但画得真好。”
他们买走了两幅画的明信片,还扫码填写了问卷,在“建议”栏写道:“希望多做一些这样的作品,现在市面上太同质化了。”
林见清和沈未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光。
虽然只是几个年轻人,虽然只买了两张明信片,但这是一个开始。证明有人懂,有人欣赏,有人需要这样的艺术。
傍晚,测试结束。店长拿出数据:萌系产品销售额八千元,文艺系产品销售额三百元。问卷调查结果也类似,百分之八十的人更喜欢萌系风格,认为“好看”“可爱”“适合做纪念品”。
李薇看着数据,没说话,但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再给我一周时间。”林见清说,“我调整方案,找到更好的结合点。”
“林见清,”李薇看着他,“数据摆在这里。我们不能拿项目冒险。”
“就一周。”林见清坚持,“如果下周的数据还是这样,我同意切换方向。”
李薇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点头:“好,就一周。这是最后的机会。”
沈未晴站在一旁,脸色苍白。三百元,六幅画,平均每幅五十元。这就是她的价值吗?
“沈小姐,”李薇转向她,“你的画很好,但可能不太适合这个项目。我们会按合同付你报酬,但后续的合作……”
“我明白。”沈未晴打断她,“谢谢李总监给我这个机会。”
她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踉跄。林见清想追上去,被李薇拉住。
“让她静一静。”李薇说,“你也需要冷静。林见清,我知道你有艺术追求,但我们要面对现实。现实就是,大众的审美就是这样,我们改变不了。”
“但我们可以引导。”林见清说。
“用什么引导?用钱吗?用时间吗?”李薇摇头,“我们没有那么多资本。这个项目失败了,未央可能就完了。你明白吗?”
林见清沉默了。他知道李薇说得对,但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不甘心向市场低头,不甘心让沈未晴那么好的作品被埋没。
“我会找到办法的。”他说,“一定会有办法。”
夜色降临,西湖边亮起灯。林见清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手机震动,是周雨眠发来的消息:“测试怎么样?”
“不理想。”林见清回复,“大众更喜欢简单的、可爱的。”
“正常。但小众的喜欢也是喜欢。重要的是,你相信什么。”
林见清看着这句话,忽然笑了。周雨眠总是能一句话说到点子上。
“我相信艺术的价值。”他回复。
“那就坚持下去。至少,让那些懂的人看见。”
至少,让那些懂的人看见。
林见清收起手机,站起来。湖风吹来,带着水汽,有些凉,但也让人清醒。
他想起沈未晴的画,那些雨中的西湖,那些撑伞的人,那些伞内的星空。那些画里有孤独,但也有希望;有破碎,但也有完整。
他要让更多人看见这些画,看见画里的希望和完整。
即使只有一个人看见,也值得。
晚上十点,沈未晴回到工作室。她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但那些光都照不进她的心里。
三百元。六幅画。五十元一幅。
这就是她熬了无数个夜,倾注了所有情感的作品的价值。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林见清发来的消息:“今天辛苦了。早点休息。下周我们再想办法。”
沈未晴没有回复。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数据不会说谎,大众的选择不会说谎。艺术在商业面前,就是这么无力。
又一条消息,是苏晓:“未晴,今天投资人看了你的方案,很满意!说文艺风虽然小众,但很有格调,可以作为我们的高端线。他们同意两套方案并行,文艺风也做!”
沈未晴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她哭了。
不是伤心的哭,是释然的哭。原来,还是有人懂的。原来,她的画不是一文不值。
她回复苏晓:“谢谢。我会努力的。”
然后,她打开灯,走到画架前。画架上还是那幅《等雨停》,女孩的背影,窗外的雨,窗上的光。
她拿起画笔,在光的旁边,又画了一束光。
一束不够,就两束。两束不够,就三束。
总有一天,光会穿透云层,照亮整个世界。
窗外,杭州的夜很深,很深。但总有灯亮着,总有人醒着,总有人在不被看见的角落,坚持着自己相信的东西。
雨会停,天会晴。
而画画的人,会一直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