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开到第三日,征丁令来了。
白纸黑字的告示贴在祠堂门口,浆糊还没干透,引来几只苍蝇“嗡嗡”地盘旋。保长李富贵背着手站在告示前,油光光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村民围了一圈,伸长脖子看,但识字的人不多,只能互相打听:“写的啥?”
“每户出丁一名,十六至四十岁,男丁。”周先生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老先生拄着拐杖,脸色蜡黄——自打私塾改成伤兵站,他就病了,咳嗽总不见好。
人群“嗡”地炸开。有哭的,有骂的,有转身就跑的——跑回去藏儿子,藏丈夫,藏家里还能扛枪的男人。
李子荣站在人群外围,心里算了算:李家,就他和父亲两个男丁。父亲四十三,刚过线;他十五,还差一岁。可征丁令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若适龄男丁不足,十五岁及以上者亦可征。
亦可征。三个字轻飘飘的,却能压断人的脊梁。
“明日卯时,祠堂抽签。”李富贵开口,声音洪亮得刻意,“按户抽,抽中‘去’字的,三日后随军。抽中‘留’字的,缓征一年。”
缓征一年。意思是明年还要抽。像钝刀子割肉,一刀一刀,没有尽头。
人群散了,拖着脚步,像赶赴刑场。李子荣往家走,路过菱塘时停下。桐花落了一地,白茫茫一片,像未化的雪。几只白鹭在浅水处觅食,长腿轻点,姿态优雅,全然不知人间正在发生什么。
“阿荣。”
他回头,看见小桃红站在柳树下。她瘦了许多,月白的衫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辫梢的银铃铛还在,但声音哑了,大概是生了锈。当铺烧了之后,她家搬到了村西头,三间茅草屋,靠母亲给人缝补过活。
“你也看到了?”她问。
“嗯。”
两人沉默地站着。春风很暖,吹得柳条轻拂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但这暖里带着腥气——是渡口方向飘来的,那里停了几艘运兵的船,船上飘着青天白日旗,旗子旧了,边角破损,在风里没精打采地飘。
“你会抽中吗?”小桃红轻声问。
“不知道。”李子荣说,“看命。”
命。这个字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从前他不信命,信读书能改命,信努力能翻身。可现在,信什么?信抽签?信那一支不知道写“去”还是写“留”的竹签?
“要是抽中了……”小桃红的声音哽住了,“怎么办?”
李子荣答不上来。他想起码头扛活的日子,想起肩膀上的老茧,想起烧酒浇在伤口上的疼。那些苦,是为了活着。可现在,抽中“去”字,可能连苦的机会都没有——枪子不长眼,不会因为你扛过多少麻袋、吃过多少苦,就绕着你走。
“我等你。”小桃红忽然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不管多久,我都等。”
李子荣看着她。春光照在她脸上,那张脸还很稚嫩,但眼睛里有种超越年龄的东西——是苦水里泡出来的坚韧,是绝境里生出的固执。他想起母亲扑向火堆前的那一眼,想起父亲送他上码头时佝偻的背,想起周先生烧书时颤抖的手。
这世道,把人逼成了什么样?
“别等。”他说,声音干涩,“万一……”
“没有万一。”小桃红打断他,“你会回来的。像你爹说的,‘只要窖在,根就在’。你在,我的根就在。”
我的根就在。这话太重,重得李子荣不敢接。他低下头,看着脚下的桐花。花瓣洁白,但边缘已经开始发黄,像被火燎过。春天才刚开始,花就要谢了。
—
抽签那日,天还没亮,祠堂前就挤满了人。
青壮年男子站在前排,老的、小的、女人站在后排。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偶尔的咳嗽。空气里有汗味,有烟味,还有恐惧的味道——那味道酸涩,黏稠,像梅雨季节发霉的墙壁。
李子荣站在父亲身边。李守业一夜没睡,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他看看儿子,想说什么,但嘴唇翕动几下,终究没出声,只是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只手很重,拍得李子荣肩胛骨生疼。
保长李富贵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穿灰布军装的人,腰挎盒子炮,面无表情。李富贵手里捧着个竹筒,筒里插着一把竹签。签子露出的部分一般长,看不出区别。
“按户来。”李富贵清了清嗓子,“叫到名字的,上来抽。”
他开始念名字。每念一户,就有一个男人走出来,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伸手进竹筒,颤抖着抽出一支,看一眼——有的是“去”,有的是“留”。抽中“去”的,脸色瞬间灰败,有人当场瘫倒在地;抽中“留”的,松一口气,但随即又绷紧——明年还要抽。
“李守业。”
李守业走上前。他的手在抖,伸进竹筒时,竹签碰撞,发出“哗啦啦”的轻响。他抽出一支,低头看。
“留”。
他愣了一瞬,然后猛地转身,看向儿子。眼神复杂——有庆幸,有愧疚,有痛苦。他抽中了“留”,意味着下一轮,轮到李子荣。
李子荣迎上父亲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也好,父亲年纪大了,去前线是送死。他还年轻,也许……也许能活下来。
“李子荣。”李富贵念道。
人群一阵骚动。有老人叹气:“这孩子才多大……”有女人抹眼泪:“作孽啊……”
李子荣走上前。祠堂的青砖地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反射着晨光。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同情的,庆幸的,麻木的。他走到竹筒前,看着那些一模一样的竹签。
命运就在这些竹签里。抽一支,定生死。
他伸出手。手很稳,出乎意料地稳。也许是码头扛活练出来的,再重的麻袋都能稳住,何况一支竹签?
指尖触到竹签,冰凉。他捏住一支,缓缓抽出。
竹签末端露出两个字:去。
黑色的墨,新鲜的,还没干透。笔画粗重,像用尽了力气写的,要把这两个字刻进抽签人的命运里。
“去”字露出来的瞬间,祠堂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停了。所有人都看着那支签,看着那个字,看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年。
李守业冲过来,一把夺过竹签,反复看,像是要看出花来。但字就是字,黑是黑,白是白,改不了。
“保长!”他转向李富贵,声音嘶哑,“孩子还小,差一岁才十六!能不能……”
“令上写了,十五岁及以上亦可征。”李富贵打断他,语气公事公办,“抽中了,就是命。”
“我替他去!”李守业吼道,“我今年四十三,还没过线!”
“按户抽,抽谁是谁。”李富贵摇头,“规矩不能坏。”
“规矩?人都要死了,还要什么规矩!”李守业眼睛红了,像要喷火。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我去。”
所有人都回头。
是老张头。
他从人群后挤过来,步履蹒跚,但腰板挺得笔直。脸上那个“盗”字在晨光里格外刺眼,墨色渗进皱纹里,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他走到李富贵面前,伸手去夺李子荣那支“去”签。
“老张头,你干什么!”李富贵皱眉。
“我替他去。”老张头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脸上有字,到哪都是贼。去前线,死了,也算是为国捐躯,洗刷罪名。”
这话说得坦然,坦然得让人心酸。祠堂里有人低下头,有人转过脸去。那个“盗”字,牛桥村的人看了几十年,指指点点了几十年。可现在,这个“贼”要替一个清白的孩子去送死。
李守业愣住了。李子荣也愣住了。他看着老张头,看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着那个刺字,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井台边,老人讲的那个故事——光绪二十四年,腊月二十三,为了救弟弟,偷军粮,被刺字。
现在,他又要为了救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去另一个“军”里,也许死,也许……还是被当成贼。
“老张头……”李守业开口,声音哽咽。
“别说了。”老张头摆摆手,转向李富贵,“行不行?”
李富贵看着老张头,又看看手里的名册。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头:“不行。”
“为什么?”老张头问,“我能扛枪,能走路,不比年轻人差!”
“不是这个。”李富贵指着他的脸,“刺面者,不收。”
刺面者不收。
五个字,像五记耳光,抽在老张头脸上,抽在所有人心上。
老张头怔住了。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上的刺字。摸得很轻,像怕碰疼了。然后他笑了,笑容苦涩得像黄连:“是啊……刺面者,连当兵的资格都没有。活着是贼,死了……还是贼。”
他说完,转身,蹒跚着往外走。背影佝偻,像一株被霜打蔫的老树。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没人说话,没人敢看他脸上的刺字——那个字此刻不再是耻辱的标记,而是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嘲讽:这世道,连送死都要挑干净的。
李富贵清了清嗓子,继续流程:“抽中的,三日后渡口集合。现在……绑上。”
那两个穿灰军装的人走过来,手里拿着麻绳。李守业挡在儿子面前:“孩子还小,不用绑!”
“规矩。”其中一个士兵说,声音冰冷,“怕跑。”
麻绳套上李子荣的手腕。绳子粗糙,磨得皮肤生疼。士兵绑得很紧,勒进肉里,很快出现一圈红痕。李子荣没挣扎,只是看着父亲,看着这个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的男人。
“爹,”他说,“照顾好自己。”
李守业的眼泪终于流下来。这个扛过饥荒、扛过战火、扛过丧妻之痛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他伸手想摸儿子的脸,但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只是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来。
“阿荣……”他呜咽着,“爹没用……爹护不住你……”
“不怪爹。”李子荣说,“是命。”
命。又是这个字。现在他信了。
士兵拉着绳子,要带他走。就在这时,人群中冲出一个身影。
是小桃红。
她挤到最前面,头发散了,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她手里攥着个布包,塞进李子荣被绑着的手里:“带着……路上吃。”
布包里是几个窝头,还温着。李子荣接过,感觉到她手指的冰凉。
“桃红……”他唤。
“别说。”小桃红摇头,眼泪掉下来,“我等你。一年,十年,一辈子,我都等。”
士兵不耐烦了,拉了拉绳子:“走了!”
李子荣被拖着往外走。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祠堂,看了一眼父亲,看了一眼小桃红。父亲跪在地上,双手捂脸,肩膀剧烈颤抖。小桃红站着,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往下掉。
人群默默让开一条路。有人叹息,有人抹泪,有人别过脸去。桐花还在落,落在青石板上,落在士兵的肩章上,落在李子荣被绑着的手腕上。
白色的花瓣,像送葬的纸钱。
—
出了村,走上通往渡口的土路。
两个士兵一前一后,李子荣在中间。绳子牵在后面的士兵手里,像牵牲口。路两边是稻田,秧苗刚插下,绿油油的一片,在春风里轻轻摇摆。远处有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着柳笛,笛声悠扬,无忧无虑。
无忧无虑。多奢侈的词。
李子荣走着,手腕上的绳子越勒越紧,磨破了皮,血渗出来,染红了麻绳。他感觉不到疼,只是麻木地走。布包还在手里,窝头的温热透过粗布传到掌心,那是小桃红最后能给的一点温暖。
走出一里地,后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荣!阿荣!”
是小桃红的声音。李子荣猛地回头,看见她追来了。她跑得很快,辫子散了,头发在风里乱飞。月白的衫子沾了泥土,下摆撕破了,但她不管,只是跑,拼命地跑。
“站住!”后面的士兵喝道。
小桃红没停,反而跑得更快。她追上来,喘着粗气,脸色通红,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了满脸。
“你……你怎么来了?”李子荣问。
“我……我送你……”小桃红喘着,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进李子荣被绑着的手里,“这个……你带着。”
是个小小的荷包,蓝底白花,绣工粗糙,但针脚细密。荷包鼓鼓的,里面不知装着什么。
“是什么?”
“你别管。”小桃红说,“带着就行。”
前面的士兵回头,不耐烦地催促:“快走!误了时辰,吃罪不起!”
李子荣被拉着继续往前走。小桃红跟在旁边,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说:“你要活着……一定要活着……我会等你的……一直等……”
“回去吧。”李子荣说,“路远。”
“不,我再送送。”小桃红固执地说。
又走了一里。土路变成了碎石路,硌脚。小桃红的布鞋磨破了,脚趾露出来,渗着血。但她还在跟着,一步不落。
“桃红,”李子荣停下脚步,“别送了。再送,你回不去了。”
小桃红看着他,眼泪又涌出来。她忽然扑上来,抱住他,抱得很紧,像要把他嵌进身体里。她的身体在抖,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阿荣……”她在他耳边说,“我……我喜欢你。从在私塾窗外听你背书那天起,就喜欢你。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回来娶我。”
李子荣愣住了。他感觉到小桃红的眼泪滴进他的衣领,温热,滚烫。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士兵用力拉开小桃红:“够了!再闹,把你一起绑了!”
小桃红被推倒在地。她爬起来,还想追,但脚疼得厉害,踉跄了一下,又摔倒了。这次摔得重,手掌擦破了,血混着泥土。
她坐在地上,看着李子荣被越拉越远,忽然放声大哭。哭声凄厉,像受伤的鸟,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
李子荣回头看她,看她坐在尘土里,看她哭得浑身颤抖,看她伸着手,像要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抓不住。
就在这时,小桃红辫梢的银铃铛,掉了。
也许是跑的时候松了,也许是摔的时候扯断了。那枚小小的、陪了她十几年的银铃铛,从辫梢脱落,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叮”的一声,掉进路边的泥沟里。
泥沟很脏,积着黑绿色的污水,漂着腐烂的草叶。银铃铛落进去,瞬间沉没,只冒了几个气泡,就消失了。
像一段时光,一段记忆,一段还没开始就注定要结束的感情,沉进了泥沼里,再也找不回来。
小桃红看见了。她爬向泥沟,伸手去捞,但捞不到。污水沾满了她的手,沾满了她的衣袖,但她不管,只是捞,拼命地捞。
“铃铛……我的铃铛……”她哭喊着。
李子荣看着她,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喘不过气。他想回去,想帮她捞,想捡回那个银铃铛,捡回那些在私塾窗外偷听的日子,捡回杏花开时一起走过的巷子,捡回所有还没说出口的话、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承诺。
但绳子拉着他,不容回头。
“走!”士兵喝道,用力一扯。
李子荣被扯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最后看了一眼小桃红——她还趴在泥沟边,手伸进污水里,哭着,捞着,像个丢了最珍贵东西的孩子。
然后他转回头,不再看。
因为再看,心会碎。
路还在延伸,看不到尽头。远处的渡口,青天白日旗在风里飘,像在招手,也像在告别。
春风很暖,但吹在身上,冷得像冰。
桐花还在落,落了一路,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
而十五岁的李子荣,手腕绑着麻绳,怀里揣着温热的窝头和绣工粗糙的荷包,走向那个叫“前线”的地方。
走向未知的命运。
走向可能再也回不来的远方。
身后,小桃红的哭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只有风,只有桐花落地的声音,只有士兵皮靴踩在碎石路上的“咔咔”声。
像送葬的鼓点。
一步一步,敲碎春天,敲碎少年,敲碎所有关于明天的幻想。
从此,牛桥村的李子荣死了。
活下来的,是士兵李子荣。
或者,是炮灰李子荣。
谁知道呢?
命运的那支签,已经抽完了。
“去”字黑得刺眼,像判决,像墓志铭,像这个时代给每一个普通人的、无法抗拒的烙印。
而他们,只能接受。
因为不接受,还能怎样?
活着,就是接受。
哪怕接受的是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