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百年尘烟》这本抗战谍战小说造成的玄念太多,给人看不够的感觉。江南渔歌子虽然没有过多华丽的词造,但是故事起伏迭宕,能够使之引人入胜,主角为李子荣小桃红。喜欢抗战谍战小说的书友可以一看,《百年尘烟》小说已经写了180753字,目前连载。
百年尘烟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马车翻在路沟里时,那口樟木箱子滑了出来。
箱子不大,黑漆描金,四角包着黄铜,锁已经被子弹打烂了。周铁柱用刺刀撬开箱盖,里面是层层叠叠的丝绸,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病态的光泽——粉的、绿的、鹅黄的,像一堆被剥下来的皮。
“操他娘,鬼子娘们的衣裳。”周铁柱啐了一口。
几个队员围上来,手指在丝绸上摩挲。他们手上的老茧勾起了丝,发出细微的撕裂声。有人拿起一件粉色的短褂,凑到鼻子前闻:“香的。”
李子荣站在三步外,看着。马车是半个小时前截下的,一共三辆,前两辆装的是罐头、清酒和慰问信,这一辆装的是女人的东西。赶车的日本兵死了两个,跑了一个,血渗进黄土路,很快就被晒成深褐色。
“都放下。”他说。
没人听见。一个年轻的队员——大家都叫他小山东——正抖开一件长衫,墨绿色的底子,绣着大朵大朵的金线牡丹。他把它举过头顶,阳光透过丝绸,照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针脚。
“队长,这能给俺媳妇不?”小山东眼睛发亮,“她嫁俺的时候,连件红袄都没有。”
旁边有人哄笑:“你媳妇在山东,隔着千八百里,你咋给?”
“俺留着,打完仗带回去。”
“等你打完仗,这都烂成抹布了。”
“那也比没有强。”
李子荣走过去,接过那件长衫。丝绸滑得抓不住,像捧着一捧水。他看见领口内侧有个小小的标签,手绣的汉字:苏州顾绣坊,民国二十六年春。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那年的春天,苏州的绣娘们大概还在慢悠悠地穿针引线,不知道几个月后,淞沪的战火会一路烧到江南。
他把长衫折好,放回箱子:“都放回去。”
“队长——”
“放回去。”李子荣的声音不高,但硬,“这是鬼子慰问团的东西,沾着血。”
队员们互相看看,慢慢把东西放回箱子。丝绸堆叠起来,发出沙沙的声音,像秋蚕在吃最后的桑叶。
小山东还攥着那件墨绿长衫,手指关节发白。
“就这一件……”
“放回去。”
“队长,俺媳妇她——”
“我说,放回去。”
小山东看着他,眼睛红了,不是要哭,是另一种红。他猛地将长衫摔进箱子,转身走了,脚下的尘土扬起来,扑在丝绸上。
箱子重新合上时,李子荣看见了最底下那个包袱。
包袱皮是宝蓝色的锦缎,用杏黄色的带子系着,打的是双环结——一种复杂的、需要耐心才能打好的结。他解开带子,包袱皮摊开来,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件旗袍。
不是普通的旗袍。是正红色,那种只有新娘子才敢穿的红,红得像刚流出来的血。料子是顶级绸缎,在光下会流动,从深红到朱红到绯红,仿佛有生命。前襟用金线绣着一只凤凰,从右肩一直盘旋到左腰,每一片羽毛都细如发丝,眼睛是两粒极小的黑珍珠。
下摆绣着云纹,银线的,密密匝匝。开衩很高,几乎到了大腿,但边缘用同色的红线锁了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最绝的是袖口。窄袖,滚着三指宽的黑色缎边,上面用银线绣了密密麻麻的缠枝莲。莲花极小,一朵挨着一朵,要在光下转着角度才能看清。
整件旗袍躺在宝蓝色的包袱皮上,像一摊凝固的血,或者一朵开到极致、下一秒就要败落的牡丹。
所有人都安静了。
连风都停了。路边的野草直挺挺地立着,叶子边缘卷曲发黄。远处有乌鸦叫,一声,两声,然后扑棱棱飞走。
周铁柱第一个开口:“这……这他娘的是龙袍吧?”
“是凤袍。”李子荣说。他的声音有点哑,像很久没说话了。
“给谁穿的?”
“不知道。”
但他们都猜得到。能配得上这件旗袍的女人,不会坐在破马车里颠簸在乡间土路上。她应该在某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点着熏香,等着某个军官掀开帘子。
“烧了。”李子荣说。
没人动。
“我说,烧了。”
小山东猛地转过身:“凭啥?!这么好的东西——”
“就因为它好。”李子荣打断他,“这东西太好了,好到不该出现在这儿,不该被我们看见。”
“那也不能烧!这是——”
“这是鬼子的东西。”李子荣的声音冷下来,“沾着鬼子的味,沾着血。你要留着,每天晚上闻着这味儿睡觉?”
小山东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
周铁柱蹲下来,手指摸了摸旗袍的袖子。丝绸冰凉滑腻,像蛇的皮肤。
“烧了可惜。”他说,“能换不少东西。”
“换什么?换枪?换子弹?”李子荣看着他,“然后呢?让这衣服穿在谁身上?哪个汉奸的姨太太?还是县城窑子里的头牌?”
周铁柱不说话了。
李子荣把旗袍提起来。它比想象中重,也许是绣线太密,也许是那两粒珍珠。旗袍在他手里展开,凤凰在风里微微颤动,翅膀上的金线反射着阳光,刺眼。
他想起小桃红。
不是刻意的,是旗袍的红太像她死那天,槐花瓣落在血泊里染出的那种粉红。也不是完全像,但就是让他想起了。
小桃红这辈子没穿过旗袍。她最体面的一件衣裳,是嫁给他时那件水红色的夹袄,袖口绣着桃花,还是她娘留下的。她总说,等仗打完了,要去苏州做件旗袍,不要红的,要月白色,绣几枝墨竹。
“月白配墨竹,清雅。”她说这话时,正坐在门槛上补袜子,针在头发里蹭了蹭,“像戏里的才女。”
“才女都不干活。”他说。
“那我就当个干活的才女。”她笑,银铃铛跟着响,“白天种地,晚上穿旗袍给你看。”
她没等到那天。
李子荣把旗袍扔回箱子:“烧。”
这次有人动了。老赵——队伍里最年长的,以前是个篾匠——从怀里掏出火镰,打了几下,火星落在旗袍的袖子上。丝绸烧得慢,先是卷边,发黑,然后才腾起一小簇火苗。
火苗是蓝色的,很淡,几乎看不见。然后变黄,变红,吞噬着金线绣的凤凰。珍珠在火里爆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像炒豆子。
所有人都看着。
没人说话。只有火舔舐丝绸的声音,嘶嘶的,像蛇在吐信子。
旗袍在火里慢慢蜷缩,变形。凤凰的翅膀卷起来,金线熔化,变成黑色的渣。红色褪去,露出底下焦黄的底布。缠枝莲的银线熔成小珠,滚落进灰烬里。
小山东突然转身走了,脚步很重。
老赵一直蹲在箱子旁,看着火。他的脸被火光映红,皱纹显得更深。火快熄的时候,他轻声说:“我娘也会绣花,没这么好,但也会。”
没人接话。
火彻底灭了。箱子里只剩一堆黑色的、粘连在一起的灰,还保持着大致的形状,但一碰就碎。
李子荣盖上箱盖:“埋了。”
几个队员抬起箱子,走到路边的荒地里,开始挖坑。土很硬,镐头砍下去,溅起干涸的土块。
周铁柱走到李子荣身边,递给他一支烟。是自己卷的,烟叶粗糙,纸也糙。
“何必呢。”他说。
李子荣接过烟,就着周铁柱的火镰点着,吸了一口,呛得咳嗽。
“不烧,留着是个念想。”他说,“念想多了,人就软了。”
“一件衣裳而已。”
“不是衣裳。”李子荣看着远处挖坑的人,“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太干净,太讲究,跟我们没关系。”
周铁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哼起一段调子。是淮剧,《赵五娘》里的选段,讲一个女子苦守寒窑等丈夫。他哼得不成调,断断续续,但那个悲凉的味出来了。
李子荣没听过淮剧,但听懂了里面的苦。
—
那天夜里,他们宿在山神庙。
庙早就荒了,神像只剩半截身子,露出里面的木架和稻草。队员们挤在角落里睡觉,鼾声此起彼伏。
李子荣睡不着,靠着断墙看月亮。
月亮很圆,黄澄澄的,像一块放久了的梨膏糖。他嘴里发苦,也许是下午那支劣质烟,也许是别的。
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件旗袍在火里卷曲的样子。
然后,旗袍穿在了小桃红身上。
梦来得毫无预兆。小桃红站在菱塘边,穿着那件正红色的旗袍,凤凰在她身上盘旋,金线在月光下发光。她没梳平时的辫子,头发盘起来,插着一支银簪——是她娘留给她的那支,她一直舍不得戴。
“阿荣,好看吗?”她转了个圈,旗袍下摆飘起来,露出白皙的小腿。
他想说好看,但说不出话。
小桃红笑了,银铃铛的声音——可她明明没戴铃铛。笑声清脆,和很多年前一模一样。她走过来,旗袍的料子沙沙响,像春蚕在吐丝。
“苏州的绣娘,手真巧。”她低头看身上的凤凰,“你看这眼睛,还会动呢。”
他看见那两粒黑珍珠,真的在动,转过来看着他。
“你从哪里……”他终于说出话。
“从箱子里呀。”小桃红说,“你烧了它,它就来找我了。”
她伸手摸他的脸,手指冰凉,像丝绸。
“阿荣,仗快打完了吗?”
“快了。”
“打完仗,我们去苏州。”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不要月白色的了,就要这样的红。多喜庆。”
“好。”
“你答应我的,要当个卖糖的,不当打仗的。”
“我记得。”
小桃红笑了,笑容在月光下渐渐模糊。旗袍的红开始褪色,从正红变成粉红,变成惨白。凤凰的金线一根根脱落,飘在空中,像烧尽的纸灰。
“阿荣。”她的声音开始飘远,“我要走了。”
“去哪?”
“去一个……没有旗袍,也没有枪的地方。”
她的身体开始透明,旗袍成了空荡荡的壳。最后只剩那两粒黑珍珠,落在地上,滚到他脚边。
他弯腰去捡,珍珠化成了水。
—
李子荣惊醒时,脸上都是汗。
庙里很暗,只有墙角一堆将熄的篝火,余烬发着暗红的光。鼾声还在继续,此起彼伏。
他听见有人在哼唱。
是周铁柱。他坐在火堆旁,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微微耸动。哼的还是淮剧,但换了段子,更悲切,几乎是在哭腔里转。
李子荣听不清词,只捕捉到几个零星的音节:“……寒窑……十八年……等不回……”
他站起来,走到火堆旁坐下。
周铁柱没停,继续哼。火光映着他的侧脸,那道从眉骨到嘴角的伤疤在明暗间跳动,像条活的蜈蚣。
“唱的什么?”李子荣问。
周铁柱停了一下,没回头:“《王宝钏》。等丈夫等了十八年,等回来,人家娶了公主。”
“后来呢?”
“后来?死了。”周铁柱往火里扔了根柴,“憋屈死的。”
火苗腾起来,照亮他脸上的疲惫。他才三十出头,但看起来像五十。
“想你媳妇了?”李子荣问。
“想个屁。”周铁柱嗤笑,“早不知道死哪去了。我走的那年,她就跟人跑了。”
“那你哼这个?”
“不哼这个哼什么?”周铁柱转过头看他,“这世道,也就戏里还敢等人。真人等不起,等不起啊。”
火堆噼啪作响,火星溅出来,落在两人之间的地上,很快熄灭。
李子荣想起梦里的小桃红,想起她说“去一个没有旗袍也没有枪的地方”。
“铁柱。”他说,“等仗打完了,你想干啥?”
周铁柱愣了下,然后笑:“又来了。白天问,晚上还问。”
“就是想问。”
“我啊。”周铁柱往后一仰,靠在断墙上,“我就想找个地方,没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种两亩地,养条狗,白天晒太阳,晚上睡觉。啥也不想,啥也不惦记。”
“就这样?”
“就这样。”周铁柱闭上眼睛,“这还不够?”
李子荣没说话。他看着火,火里有那件旗袍最后的影子——金色的凤凰在火里翻腾,然后化成灰。
也许周铁柱是对的。最简单的活法,就是最好的活法。
可为什么,他总想起老陈说的“贩卖将来”?总想起那件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旗袍?总想起小桃红说“你要当个卖糖的”?
火渐渐小了。周铁柱的哼唱也低了,最后变成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李子荣又坐了一会儿,直到火完全熄灭,只剩一堆白色的灰。
他站起来,走到庙门口。月亮已经偏西,月光照在山路上,像铺了一层盐。远处有狼嚎,悠长,凄厉,然后归于寂静。
他忽然想起旗袍领口那个标签:苏州顾绣坊,民国二十六年春。
民国二十六年春天,他在干什么?在私塾背《千字文》,小桃红在窗外摇银铃铛。先生周墨林说:“天下太平,就是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衣。”
现在,织者绣的衣,穿在了侵略者的女人身上。耕者的田,荒着,长满了野草。
这世道。
他转身回庙,在周铁柱身边躺下。地面很硬,硌得背疼,但他很快睡着了。
这次没做梦。
只有一片漆黑,安静得像沉在水底。
—
第二天清晨,队伍继续出发前,小山东走到李子荣面前。
他眼睛还是红的,但不再是愤怒的红,是另一种,更深的红。
“队长。”他说,“昨天那衣裳,烧得好。”
李子荣看着他:“想通了?”
“嗯。”小山东低下头,“俺媳妇……其实早死了。鬼子扫荡的时候,没跑出来。俺一直骗自己,说她还活着,在等俺。”
李子荣拍拍他的肩,没说话。
小山东抬起头,笑了,笑得很勉强:“等打完仗,俺去苏州。学绣花,绣件旗袍,烧给她。”
“她喜欢旗袍?”
“不知道。”小山东说,“但女人嘛,总该有件好衣裳。”
队伍出发了。李子荣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昨晚宿营的山神庙。庙在晨雾里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很快就被山挡住了。
他想起梦里小桃红穿的旗袍,那抹刺眼的红。
然后想起周铁柱哼的淮剧,那声拖得长长的、带着哭腔的尾音。
这两样东西在他脑子里搅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真实,哪个更虚幻。
也许都一样。旗袍是烧了,但烧不掉记忆。戏是唱完了,但唱不完的苦还在。
他加快脚步,跟上队伍。
山路向前延伸,看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