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节。
按照旧俗,这一天该是祓禊沐浴、踏青游春的日子。可尚衣局内却感受不到半点节日的轻松。自西园诗会后,林栖梧能清晰地感觉到周遭氛围的变化——那些原本就疏离的目光,如今更多了几分审视与忌惮。连平日里最爱说笑的几个小宫女,见了她也只敢匆匆行礼,低头快步走过。
她坐在窗前,手里攥着萧珩那封密信已经整整两天。信纸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上面的每个字都像烙铁般烫在心上:“江宁遇袭,伤无碍。证据已得,归期难定。京中凶险,勿轻信人。”
伤无碍——可若真的无碍,为何要特意提这一句?归期难定——是江南事态复杂,还是归途有险?勿轻信人——他在提醒谁?沈清瑶?还是……所有人?
窗外梨花正盛,洁白如雪的花瓣在春风里簌簌飘落,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薄薄的雪。林栖梧看着那片素白,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梨花最洁,却最易染尘。”
她如今,又何尝不是?
“掌珍。”小杏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个食盒,脸色却有些不安,“方才内务府来人说,这个月的胭脂水粉份额减半了。我去问赵公公,他说……说是贵妃娘娘的意思。”
胭脂水粉份额减半——这看似小事,实则是个信号。在宫里,用度份额往往代表着恩宠的厚薄。贵妃这是在敲打她,提醒她谁才是主子。
林栖梧平静地接过食盒:“知道了。午膳后,你去趟御药房,就说我近来眠浅,讨些安神的药材。”
“掌珍您不舒服?”小杏紧张地问。
“没有。”林栖梧打开食盒,里面是简单的两菜一汤,“只是做个样子。既然娘娘要敲打,咱们就得接着,还得接得恰到好处。”
小杏似懂非懂地点头。
午膳用罢,林栖梧开始做一件看似寻常的事——整理绣线。她把所有丝线按颜色、质地分门别类,重新绕线,标注。这是绣娘的基本功,也是最能静心的活计。
可她的心思全不在此。
昨夜她几乎彻夜未眠,把父亲留下的证据又仔细看了一遍。那些用隐形药水写下的字迹,在特制药水涂抹下渐渐浮现,一笔笔,一桩桩,触目惊心。杨继忠不仅贪墨军需,更与突厥有私下交易——他将劣质军需卖给朝廷,又将朝廷拨付的上等物资转卖突厥,两头获利。
而最让她心惊的,是其中一页提到“上峰授意”。这个“上峰”是谁?贵妃?还是……更高处?
她不敢深想。
绕到第三卷金线时,窗外传来轻微的叩击声。三短一长,是她与萧珩约定的暗号。
林栖梧手一颤,线轴差点掉落。她定了定神,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窗外无人,只有一株梨树枝条轻摇。但窗台上,多了一枚小小的蜡丸。
她迅速取回蜡丸,关好窗。回到桌前,用烛火烘烤蜡丸表面,蜡壳融化,露出里面卷得极紧的纸条。展开,上面是熟悉的字迹,却比上一封更加潦草:
“三月初五酉时,西城柳家茶楼,天字三号房。携证据复印件,勿带原件。江南事急,见面详谈。——珩”
三月初五,就是后天。酉时,天将黑未黑的时候。西城柳家茶楼——那是长安城有名的老字号,达官贵人常去,反而不引人注目。
他回来了?还是派人来了?要她带证据复印件——是怕原件有失,还是……不信任她?
林栖梧握着纸条,心跳如鼓。去,还是不去?
若去,风险极大。她如今是众矢之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若不去,萧珩在江南孤军奋战,她手中的证据若不能及时送出,恐生变故。
她想起沈清瑶的话:“你手里的东西,太烫手了。”
烫手,也得握着。
她将纸条凑到烛火边,看着火焰吞噬字迹,化为灰烬。然后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最底层的暗格。
里面除了父亲留下的证据原件,还有她这些日子偷偷誊抄的副本——用的是同样的隐形药水,写在普通的绣谱空白处,寻常人看去,只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绣样集。
她取出副本,又拿出一件月白色的斗篷——这是前日秦嬷嬷悄悄送来的,说是老夫人让容嬷嬷转交。斗篷的衬里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纹,细看之下,那些纹路竟能拆解重组,形成一幅长安城的地图,其中一条隐秘的路线,直通西城。
原来老夫人早就料到了。
林栖梧抚摸着斗篷柔软的缎面,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感激,沉重,还有一丝悲凉——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官,何德何能,让这些大人物如此费心布局?
可她也明白,这不是为她,是为了那些证据,为了那七百个冤魂,为了这摇摇欲坠的清明。
她将绣谱副本小心地缝进斗篷的夹层,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然后坐在妆台前,开始梳妆。
既然要出门,就得有个合理的由头。
“小杏。”她唤道。
小杏应声进来。
“你去内务府报备,就说我明日要去西城的‘锦绣坊’采买新丝线——宫里的库存不足,需要补些货。”林栖梧对着铜镜,将一支素银簪插进发髻,“再让秦嬷嬷给我开个出宫的条子。”
“掌珍要出宫?”小杏惊讶,“可是贵妃娘娘那边……”
“娘娘只是禁了我的足,没说不让出宫办事。”林栖梧淡淡地说,“何况,尚衣局的差事耽误不得。若有人问起,就这么说。”
小杏领命去了。
林栖梧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淬了火的星子。
她想起入宫前,母亲拉着她的手说:“栖梧,宫里不比家里,万事要忍,要小心。”
她忍了,也小心了,可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或许有些路,不是小心就能避开的。
三月初四,一整天都风平浪静。
林栖梧照常去尚衣局点卯,指点绣娘们新一批宫装的绣样。午后,她去了趟内务府,核对这个月的料子清单。一切都如常,只是遇见的人,眼神都有些微妙。
赵太监见她来,态度客气却疏离:“林掌珍要的出宫条子,秦嬷嬷已经开好了。只是……贵妃娘娘那边若问起……”
“若娘娘问起,就说尚衣局的差事要紧。”林栖梧接过条子,“谢赵公公。”
走出内务府时,她遇见了周女官。周女官今日难得对她露了笑脸:“林掌珍这是要出宫?”
“去采买些丝线。”林栖梧平静道。
“哦。”周女官上下打量她,“那可得早些回来。近来宫里不太平,天黑后宫门落锁,可不会为谁破例。”
这话听着像提醒,实则像警告。
林栖梧福了福身:“谢周姐姐提醒。”
回到尚衣局,秦嬷嬷在院中等她。屏退左右后,秦嬷嬷递给她一个小布包:“这里面有些碎银子,还有……这个。”
布包里除了银子,还有一枚小小的白玉令牌,上面刻着“萧”字。
“这是老夫人的手令。”秦嬷嬷压低声音,“西城柳家茶楼是萧家的产业,你持此令,可走茶楼后院的密道进出,无人察觉。”
林栖梧握紧令牌,冰凉的白玉在掌心渐渐温热:“嬷嬷,您……”
“老奴什么都不知道。”秦嬷嬷打断她,眼神复杂,“只是奉老夫人之命行事。栖梧,此去凶险,你……好自为之。”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你父亲当年,也是这般决绝。老奴只盼你,莫要重蹈他的覆辙。”
林栖梧眼眶发热,深深一福:“谢嬷嬷。”
三月初五,酉时。
林栖梧穿着那件月白斗篷,手持出宫条子,顺利出了宫门。宫门外早有马车等候——是秦嬷嬷安排的,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见了她,只点点头,便扬鞭驱车。
马车穿过长安城繁华的街市。上巳节的余韵未消,街上仍有不少游人,女子们穿着鲜亮的春装,簪着新采的鲜花,笑语盈盈。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酒肆里传出的丝竹声,汇成一片太平盛世的喧嚷。
林栖梧掀开车帘一角,看着这景象,心中却一片冰凉。这些人可知道,他们所依仗的太平,底下埋着多少肮脏与冤屈?
马车在西城锦绣坊前停下。林栖梧下车,进了铺子。掌柜的是个精干的中年妇人,见了她,热情迎上来:“姑娘要看什么料子?”
“上月订的孔雀羽线,可到了?”林栖梧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问。
“到了到了,在后院库房,姑娘随我来。”
穿过前堂,来到后院。掌柜的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姑娘请。”
门后是一条狭窄的巷子,仅容一人通过。林栖梧按照斗篷地图上的标记,左转三次,右转两次,来到一扇斑驳的木门前。门上无锁,只挂着一枚生锈的铁环。
她取出白玉令牌,按在铁环中央的凹槽处。轻微的“咔哒”声后,门开了。
里面是柳家茶楼的后院。院子不大,种着几株柳树,新芽初绽,绿意朦胧。正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烛光。
林栖梧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里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炉香,一盏灯。桌边坐着一人,背对着门,正在斟茶。听到声音,那人回过头来——
不是萧珩。
是个陌生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眼神却锐利如鹰。他穿着普通的青布长衫,像个寻常书生,可林栖梧一眼就看出,这人身上有股掩盖不住的肃杀气。
“林掌珍?”那人起身,拱手,“在下陆七,萧二公子麾下。公子命我在此等候。”
林栖梧心下一沉:“萧公子呢?”
“公子还在江南,脱身不得。”陆七示意她坐下,“江南情况有变,杨继忠察觉到风声,已经狗急跳墙。公子说,必须尽快将证据送入京城,呈交御前。”
他顿了顿,看着林栖梧:“公子还说,林掌珍手中的证据,是破局的关键。但京中眼线太多,原件不能动,只要副本。”
林栖梧从斗篷夹层中取出那本绣谱,放在桌上:“都在这里。用隐形药水所写,需特制药水显形。”
陆七接过,翻开看了看,点头:“公子交代了药水配方,我已备好。”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林掌珍可要当场验看?”
“不必。”林栖梧摇头,“我信萧公子。”
陆七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郑重道:“掌珍放心,此物定会安全送到该送之处。”他将绣谱收进怀中,“公子还有话要我转达。”
“请说。”
“第一,贵妃已知证据之事,近日必有动作,掌珍务必小心。”陆七压低声音,“第二,皇后并非可信之人,她与杨家虽有嫌隙,但更在意萧家利益。若证据威胁到萧家,她可能会……”
他没说完,但意思明了。
“第三,”陆七看着她,眼神复杂,“公子说,若事不可为,请掌珍以自保为先。证据可再寻,人命……只有一次。”
林栖梧怔住了。她没想到,萧珩会说出这样的话。
“公子他……”她声音有些干涩,“在江南,真的无恙吗?”
陆七沉默片刻,才道:“三日前,公子在江宁码头遇袭,左肩中箭,深可见骨。但他不肯回京,说江南线索未断,必须一查到底。”
左肩中箭,深可见骨……这叫“伤无碍”?
林栖梧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还有一事。”陆七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这是公子给掌珍的亲笔信。他说……等这一切结束,再拆开看。”
林栖梧接过信。信封上无字,火漆上的印纹是只展翅的凤——与老夫人给的金印一模一样。
她将信贴身收好,抬头:“陆先生何时离京?”
“今夜子时。”陆七道,“我会走水路南下,与公子会合。掌珍回宫后,若无必要,近期不要再出宫。贵妃若问起今日之事,就说确实去了锦绣坊,买了丝线,其余一概不知。”
“我明白。”
陆七站起身:“时辰不早,掌珍该回去了。这条密道只能单向通行,我来时已经安排好,掌珍原路返回即可。”
林栖梧也起身,福了福身:“陆先生保重。请转告萧公子……京城有我,请他……务必平安。”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陆七深深看了她一眼,拱手:“定当转达。”
林栖梧转身,按原路返回。走出那条狭窄的巷子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锦绣坊已经打烊,掌柜的等在门口,递给她一个小包裹:“姑娘要的丝线。”
她接过,上了等候的马车。
马车驶回宫城。路上,她掀开车帘,看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那些光点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这座城,注视着城里的每一个人。
她想起萧珩的信,想起他肩上的伤,想起父亲留下的证据,想起那七百个再也没能回家的少年。
然后她闭上眼,将那些翻涌的情绪,一点一点,压回心底。
回到尚衣局时,宫门已快落锁。小杏等在门口,见了她,松了口气:“掌珍可算回来了,方才贵妃宫里的冯公公来问过一次,我说您去采买了,还没回。”
“他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就是问了问,走了。”小杏帮她解下斗篷,“掌珍,一切顺利吗?”
林栖梧点点头,将丝线包裹交给小杏:“收起来吧。”她顿了顿,“明日开始,若无必要,我不再出宫。若有人问起,就说我潜心研究新绣法,不见外客。”
“是。”
夜深了。林栖梧坐在窗前,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纸,洒下一片清辉。她取出萧珩那封未拆的信,在月光下静静看着。
火漆上的凤纹,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等这一切结束……
她轻轻抚摸着信封,然后将它小心地锁回妆匣。
窗外,梨花还在飘落。一片花瓣顺着窗缝飘进来,落在她手边。洁白,柔软,却脆弱得一触即碎。
就像这世间的清白,就像那些微弱的正义之声。
可她愿意做那个护花之人。
哪怕风雨将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