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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柿子的风波和那碗桂花米糕,像两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旧屋的寂静中回荡了许久。林辰发现自己会偶尔“想起”那缕拂过孩子面颊的微风,和口中化开的甜糯滋味。这种“想起”并非刻意思索,而是在调息间隙、记录数据时,毫无征兆地浮现,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暖意。

他为此感到警惕,试图更严格地约束心神。然而,当苏澈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巷子里,用更清晰的语言呼唤“林叔叔”,或仅仅是隔着街道对他露出笑容时,道基处泛起的暖意和心头那点陌生的柔软,总是先于理性一步到来。

秋深,叶落尽。初冬的第一场薄雪,在一个清晨悄然覆盖了云州城。柳叶巷铺上了一层浅浅的银白,世界显得洁净而清冷。

苏澈对雪表现出了极大的兴奋。他被李氏裹成一个小棉球,摇摇晃晃地在自家院中踩出第一个小脚印,然后兴奋地指着满地洁白,仰头对母亲喊:“娘!糖!好多糖!”

孩子的世界里,纯净美好的东西,大抵都和“甜”有关。

林辰坐在窗后,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笨拙而欢快地探索。苏澈试图团起雪球,小手冻得通红,却乐此不疲。他甚至团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雪球,再次望向了旧屋的窗户,似乎又想重复送柿子的壮举。这次,李氏及时拉住了他,温声解释雪是冷的,不能吃,也不能随便丢。

苏澈似懂非懂,有些失望地放下了雪球,但目光仍时不时飘向对面。

雪停后,苏大山从外面回来,带回一小袋珍贵的红枣和一小包糯米,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对李氏说:“快腊月了,今年收成还行,咱家也熬锅腊八粥吧,给澈儿甜甜嘴,也……也给对面林兄弟送一碗去。人家虽不说话,但咱们心里得念着好。” 他指的是地痞闹事那晚之后莫名的安宁,以及妻子隐隐感觉到的、偶尔来自对面的、难以言喻的“照拂”。

李氏连忙点头,眼中也有些许感慨。

腊八前夕,苏家的灶间飘出了久违的、混合着多种谷豆和枣香的温暖甜香。苏澈像个小尾巴似的围着灶台转,不时吸着鼻子,馋涎欲滴。

粥熬得稠糯香甜。李氏特意用家里最好的、带福字纹的陶碗,盛了满满一碗,红枣、莲子、花生、各色豆米清晰可见,热气腾腾。这次,她没有让苏澈去送,而是自己端着,走到了旧屋门前。

雪后初晴,阳光清冷。李氏站在门前,深吸口气,轻声开口:“林兄弟,明日腊八了,家里熬了点粥,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点心意……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她措辞谨慎,将碗放在石阶上,又补充道,“碗不值钱,您用完放着就好。” 说完,便转身快步回了家。

旧屋内,林辰“看”着石阶上那碗冒着袅袅热气的腊八粥。甜香比桂花米糕更加复杂、浓郁,充满了人间烟火的踏实与丰足。这不再是孩子一时兴起的分享,而是来自一个家庭的、正式的、带着感恩的馈赠。

因果的丝线,似乎随着这碗粥,变得更加清晰、更具分量了。

他沉默着。理性在分析:接受,意味着承认并进一步加深这种世俗联系;拒绝,或许能斩断一些因果,但……那碗粥、那份小心翼翼的心意、还有门外尚未散尽的寒气与门内持久的冰冷,形成一种无声的拷问。

更重要的是,道基处并未因这份“馈赠”产生暖意,反而陷入一种奇异的沉寂,仿佛在等待,在观察他如何抉择。而他的心中,除了惯常的警惕与权衡,竟隐隐生出一丝……不忍。不忍让那碗凝聚了冬日温暖的粥,在石阶上慢慢冷透,最终被寒风吹散香气,或被野猫野狗打翻。

这种“不忍”,比之前的“酸软”更让他不安。它似乎预示着,他对这片红尘、对这户人家的“感受”,正在从最初纯粹的“观察”与“任务相关”,滑向一个更加模糊、也更加危险的区域——共情。

许久,他再次做出了妥协。

他没有开门,也没有立刻将粥取进来。而是等到日头西斜,苏家开始准备晚饭,巷中无人时,他才如法炮制,以无形之力将粥碗“取”入手中。

碗很烫,传递着扎实的暖意。粥熬得极好,谷豆软烂,枣香扑鼻。他端着碗,走到窗边,就着窗外残余的天光,慢慢吃起来。

一口,又一口。温热的粥滑入咽喉,暖意从胃部缓缓扩散至四肢百骸。这种由食物带来的、纯粹的生理温暖,对他这具早已寒暑不侵的仙躯而言,本应毫无感觉。但此刻,他却清晰地感知到了,并且……并不排斥。

他吃得很慢,仿佛在品尝,又仿佛在思考。粥的滋味丰富而平和,带着辛勤劳作后的满足与对节庆的朴素期盼。这滋味里,有苏大山早出晚归的汗水,有李氏灶前的忙碌,有苏澈眼巴巴的期待,也有那份指向他的、简单而真诚的谢意。

吃完最后一口,他放下碗,唇齿间仍残留着淡淡的甜。

道基依旧沉寂,但心头那块沉甸甸的暖意,似乎又厚重了几分,并多了一丝名为“负担”的东西。他接受了馈赠,便是承了情。在这世俗的人情往来中,他不知不觉,已欠下了一些东西。

第二天,腊八节。苏澈早早换上了李氏新做的、带兔毛镶边的小袄,像个喜庆的年画娃娃。他吃过自家美味的腊八粥,又想起送给林叔叔的那碗,便拉着母亲的衣角问:“娘,林叔叔喝粥了吗?甜吗?”

李氏笑着摸摸他的头:“林叔叔肯定喝了,甜着呢。”

苏澈满意地笑了,然后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忽然又跑回屋,拿出一个李氏用碎布头给他缝的、造型滑稽的小布老虎,抱在怀里,再次眼巴巴地望向对面旧屋。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跑过去,而是仰头对李氏说:“娘,我想给林叔叔看我的小老虎。”

李氏有些为难。上次送柿子被婉拒(在她看来,那碗被送回来的空碗和原封不动的柿子,就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她不知该如何跟孩子解释这位邻居的孤僻。

就在这时,旧屋的门,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令人以为是错觉的“吱呀”声。

那扇一年多来,除了那晚疑似闹鬼的动静外,从未在白天敞开过的木门,竟然……开了一道缝隙。

不宽,仅容一人侧身。门内依旧昏暗,看不清情形。

但这一道缝隙,对于一直紧盯着的苏澈来说,不啻于一个明确的信号!他眼睛骤然一亮,欢呼一声:“林叔叔开门啦!” 抱着小布老虎,就要挣脱母亲的手冲过去。

“澈儿!” 李氏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他,又惊疑不定地看向那道门缝。巷子里其他几个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也注意到了,投来好奇的目光。

门内,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人影出现。但那道缝隙就那么敞开着,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又像一个无声的邀请——或者说,一个仅限于门前的、暂时的“允许”。

苏澈在母亲怀里扭动着,急切地看着那道门缝,又抬头看看母亲,小脸上写满了渴望。

李氏犹豫再三,看着孩子渴望的眼神,又想到丈夫说的“念着好”,终于咬了咬牙,牵着苏澈的手,慢慢走了过去。在离门口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将苏澈往前轻轻推了推,自己则站在原处,紧张地看着。

苏澈抱着小布老虎,迈着小短腿,走到那扇敞开的门缝前。他个子矮,需要努力仰头,才能看到门内一片深邃的昏暗。

他有些怯生生地,又充满好奇地,将小脑袋探进去一点点,乌溜溜的眼睛努力适应着光线的变化,向里张望。

他看到了。

看到了屋内简单到近乎空旷的陈设,积着薄灰的地面,以及……窗前,一个背光而坐的、高大而沉默的身影。那身影几乎与屋内的阴影融为一体,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挺直的轮廓,看不清面容,也看不清表情。

但苏澈却仿佛得到了巨大的满足。他举起手里的小布老虎,对着那个身影,用最清脆、最欢快的声音喊道:“林叔叔!看!我的小老虎!它会嗷呜!”

稚嫩的声音在寂静的旧屋里回荡,带着孩童特有的生机与活力,仿佛瞬间驱散了些许陈腐与阴冷。

门内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了门口那个小小的、努力举着布老虎的身影上。

没有回答。没有动作。

但片刻之后,一股极其微弱、却让苏澈感觉无比舒服的清风,再次从门内拂出,轻轻拂过他的小脸和举着布老虎的手,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平和的气息。

苏澈立刻咯咯地笑起来,仿佛收到了最好的回应。他心满意足地抱着小布老虎,退后两步,对着门缝大声说:“林叔叔再见!我和小老虎去玩啦!” 然后转身,像只快乐的小鸟,扑回母亲怀里。

李氏连忙抱住孩子,对着那依旧沉默的门缝,局促地说了声“打扰了”,便赶紧拉着苏澈回了自家院子,心口还在砰砰直跳。

旧屋的门,在她们转身后,再次无声地、缓缓地,关上了。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门内,林辰依旧坐在窗前,身影重新完全没入阴影。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苏澈探头进来、高举布老虎、用那样明亮的声音对他说话时,道基深处那沉寂的裂痕,骤然迸发出了一股强烈而纯粹的暖流与欢欣,如同被阳光直射的冰面,反射出耀眼却短暂的光芒。而在那孩子离开、门重新关上后,暖流消退,留下的却并非空虚,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牢固的……牵绊感。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在那孩子探头进来的瞬间,他几乎要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接住那个递过来的、滑稽的布老虎。

最终,他控制住了。只是送去了一阵清风。

但那种“几乎”的感觉,比任何一次明确的干预,都更让他心惊。

他不仅开了门缝,允许了“靠近”,甚至在那瞬间,产生了“接触”的冲动。

腊月的寒风从窗缝钻入,带来刺骨的冷意。但旧屋之内,那碗腊八粥的余温和孩子欢快的声音留下的回响,却仿佛形成了一层无形的、微弱的暖障,抵御着外界的严寒。

心墙上的那扇窗,似乎开得更大了些。

而筑墙的人,手握着重启门闩的力量,却在风雪来临之际,第一次,犹豫着是否要将其真正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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