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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雪停后的第三天,山路终于能走了。

不是雪化了——化雪还得等好些子,是村民们用柴刀和铲子,硬生生从王村到云门寺的山道上,开出了一条窄窄的通道。通道两边的雪墙齐腰高,走在里面像穿过一条白色的峡谷。契此一行人就是沿着这条“峡谷”回寺的。

离开时,全村能走动的人都来送。那个发烧的老太太被孙子搀着,站在最前面。她没说话,只是双手合十,深深弯腰。后面的人也跟着弯腰,几十个人,在雪地里弯成一片沉默的弧度。

契此还了礼,转身走进雪道。走了很远回头,还能看见那些身影,小小的,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回寺的路比下山时更累。雪道虽然开了,但脚下是踩实了的冰壳,滑得很。每个人都走得很小心,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扶着雪墙。阿丑和招娣走在契此前后,三个人用一长绳拴在腰间,万一谁滑倒了,另外两个能拉住。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面传来净尘的声音:“看,山门!”

抬头望去,云门寺的山门果然在望。青瓦上积着厚厚的雪,但门楣上“云门禅寺”四个字被扫出来了,黑底金字,在雪光映照下格外醒目。山门口,慧明方丈披着那件旧袈裟,拄着锡杖站在那里,像等很久了。

见他们回来,方丈没说话,只是深深合十。身后的知客僧赶紧上前,接过众人手里的东西,又端来早就准备好的姜汤。汤里放了红糖,滚烫,一碗下肚,从喉咙暖到脚底。

“先去歇息。”方丈这才开口,“晚斋后,老衲有话要说。”

晚斋比平时丰盛——多了道炖萝卜,还每人有一小碗豆腐。吃饭时,契此注意到饭堂里多了几张陌生面孔,是这两天才来挂单避难的。有拖家带口的,有独自一人的,个个脸上都带着赶路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其中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吃饭时一直在咳嗽,咳得脸通红。他身边的妇人不停地给他拍背,眼里全是忧虑。

饭后,所有人被召集到大殿。慧明方丈站在佛前,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面孔——有熟悉的僧众,有挂单的行者,有新来的难民,还有像契此这样“半客半主”的。

“诸位,”方丈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这场大雪,是劫,也是缘。劫,是它让山下百姓受苦;缘,是它让我们这些人聚在这里。”

殿里安静极了。

“从今起,到开春化雪,山路畅通之前,”方丈继续说,“寺里所有人——无论僧俗,无论先来后到——要同吃同住,共渡难关。库房的存粮,菜窖的冬菜,要统一调配。会种地的去照看菜园暖棚,有力气的去加固房屋、清扫积雪,懂医术的照看病人,识字的教孩子认字……各尽其能,无分彼此。”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有人点头,有人皱眉,有人一脸茫然。

方丈顿了顿,抬高声音:“老衲知道,有人会觉得——寺庙是清净地,不该收留这么多人;也有人会觉得——我交了挂单钱,凭什么要和别人分粮?但老衲要说:佛门不是避难所,是道场。道场不在大殿,在人心。 今我们若能共渡此难,便是共修了一场无遮法会。”

这话说得重,殿里顿时安静下来。

那个一直咳嗽的书生,忽然站了起来。他脸色苍白,但眼神清亮:“学生……学生愿教孩子们识字。虽然……咳咳……学识浅薄,但《千字文》《百家姓》还是教得的。”

他身边的妇人赶紧扶住他,也跟着站起来:“民妇……民妇会缝补,也能帮忙做饭。”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陆续开口:

“老朽会点木工,修修补补还行。”

“我力气大,扫雪扛东西都行。”

“我……我会认草药,山里长的,差不多都认得。”

声音此起彼伏,像冰块裂开的声响。就连几个原本皱眉的老居士,也慢慢舒展了眉头——毕竟,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出力,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慧明方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好。”他说,“那就这么定了。净尘,你带人登记一下,按所长分派活计。契此施主——”他看向契此,“你带这位……怎么称呼?”

书生躬身:“学生姓林,单名一个砚字。”

“好,林先生身体不适,先安顿下来。契此施主,你照顾一下。”

契此合十应下。

林砚被安排在契其隔壁的僧房。那间屋子本来只住了一个挂单的行者,现在加了一张简易床铺。契此帮着把行李搬进去——其实没什么行李,就一个旧书箱,几件衣服,一床薄被。

书箱很沉,契此搬的时候,听见里面哗啦作响,像是装满了书。

“让师父见笑了。”林砚有些不好意思,“逃难……什么都舍了,就这些书,舍不得。”

“书是好事。”契此把书箱放在床边,“教孩子的时候用得上。”

安顿好林砚夫妇,契此回到自己屋里。阿丑和招娣已经铺好了床——这些天他们学着自己照顾自己,虽然还是笨手笨脚,但至少能做了。见契此回来,招娣小声问:“师父,那个林先生……病得重吗?”

“看着是风寒入肺。”契此说,“寺里应该有草药,明天我去问问。”

他坐下,从布袋里掏出针线——那件旧袈裟还没补完。油灯下,他飞针走线,动作熟练。阿丑趴在旁边看,忽然问:“师父,你为什么总是补东西?破了……就扔了呗。”

“能补,为什么要扔?”契此头也不抬。

“可是……补了也有疤,不好看。”

“好看不好看,是眼睛的事。”契此把线咬断,举起袈裟对着灯看了看,“能不能用,是身子的事。身子觉得暖和,眼睛觉得丑——你说听谁的?”

阿丑被问住了。

招娣嘴:“听身子的!”

“为什么?”

“因为身子冷了会生病,眼睛丑了……又不会。”招娣说得很认真。

契此笑了,把补好的袈裟叠起来:“对。这世上很多事都这样——眼睛看到的,和身子感受到的,不是一回事。”

正说着,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林砚。他裹着厚衣服,手里端着一盏小油灯,脸色在灯光下更显苍白:“契此师父……可否借一步说话?”

契此起身出去,两人站在廊下。雪后的夜空格外清澈,星星密密麻麻,像撒了一把碎冰碴子。

“打扰师父休息了。”林砚先道歉,“实在是……心里有事,睡不着。”

“请讲。”

林砚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词句:“学生……原是福州府学的生员。去年秋闱,落了第。本想闭门苦读,等下一科,谁知……北边战事吃紧,朝廷加征赋税,家里实在撑不住了。本想投奔岳父家,走到半路,又遇这场大雪……”

他停住,剧烈咳嗽起来。契此等他平复,才问:“林先生是想问,前路如何?”

林砚点头,又摇头:“不全是。学生更想问的是……值不值得。”

“什么值不值得?”

“读书,科举,求功名……”林砚看着夜空,声音很轻,“学生自幼苦读,子曰诗云,圣贤之道,自以为懂了些道理。可这一路逃难所见——冻死的饿殍,塌屋下的哭声,易子而食的惨状……学生忽然觉得,那些道理,在生死面前,轻得像一片雪。”

他转头看契此:“师父是修行人,您说,学生这十几年的书,是不是白读了?”

廊下的风很冷,吹得油灯火苗摇晃。契此没有立刻回答,他也在看星星。看了很久,才说:

“林先生,你看那些星星。”

林砚抬头。

“它们挂在那儿,几千年,几万年,没什么变化。”契此说,“但它们照过盛唐的长安,也照过战乱的五代;照过金榜题名的状元郎,也照过冻死在路边的乞丐。你说,星星会问自己‘值不值得’吗?”

林砚怔住了。

“读书和星星一样。”契此继续说,“它就在那儿。用它来求功名,是读书;用它来教孩子认字,也是读书;用它来在逃难路上,给绝望的人念一段《论语》,让他们暂时忘掉寒冷和饥饿——还是读书。书没有变,变的是读书的人,和读书的心。”

林砚手里的油灯,火苗忽然跳了一下。

“学生……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那就先做着。”契此说,“明天开始,教孩子们识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看他们从不会到会,从乱写到工整。到时候,你再问自己值不值得。”

林砚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白气在冷空中散开,消失。

“多谢师父指点。”

“不必谢。”契此转身要回屋,又停住,“对了,林先生教孩子时,可否也教教阿丑和招娣?”

“当然!”

“那就麻烦先生了。”

回到屋里,两个孩子已经睡了。契此吹灭油灯,在黑暗中躺下。他想起林砚问的那个问题——值不值得。

其实他也问过自己。

背着这只布袋,在这乱世里漫无目的地走,值不值得?

救一个孩子,值不值得?

生一堆火,值不值得?

补一件破袈裟,值不值得?

没有答案。

或者说,答案不在“值不值得”这个问法里。就像补袈裟——补的时候,不会问“这一针值不值得”,只会问“这一针该缝在哪里”。

缝对了,袈裟就暖和。

缝错了,就拆了重缝。

如此而已。

第二天,云门寺的新秩序开始了。

菜园边搭起了简易的暖棚——用竹片撑起骨架,盖上能找到的所有草席、破布,里面生着小火盆,种着最耐寒的菠菜和小白菜。会种地的几个老农负责照看,他们像伺候孩子一样伺候那些菜苗,每天掀开草席透气的时间都要掐算。

大殿东侧的厢房被辟成了“学堂”。林砚身体还没好利索,但坚持开始了第一堂课。学生大大小小十几个,从五六岁的孩子到十几岁的少年,坐得歪歪扭扭。林砚站在前面,用炭笔在一块木板上写下第一个字:

“人”。

“这个字,最简单,也最难。”他咳嗽了两声,继续说,“一撇一捺,互相支撑,少了哪一笔都不成。做人也是这样——独木难支,众木成林。现在这世道,更要互相扶持,才能活下去。”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都跟着念:“人——”

阿丑和招娣坐在第一排,念得最大声。

契其路过学堂时,站在窗外听了一会儿。他听见林砚在教“山”“水”“田”“家”,每个字都配上简单的解释,有时还讲个小故事。孩子们听得入神,连最调皮的那个都坐得笔直。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去了藏经阁。

藏经阁里,慧明方丈正在整理一批新送来的旧书——是山下几个读书人家捐的,战乱逃难,带不走,就送到了寺里。见契此来,方丈招手:“施主来得正好,帮老衲看看这些。”

书大多是常见的经史子集,但有一套很特别——是手绘的《闽中山川舆地图》,共十二册,每册画一个府县的山川地形、城池道路。虽然粗略,但在这个时代,已是难得的珍宝。

“这可是好东西。”契此翻看着,忽然在一页停住——那是汀州府的长汀县。图上画着长汀河,画着卧龙山,画着城墙和城门。虽然笔法稚拙,但那些地标,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施主认得这里?”方丈问。

“嗯。”契此的手指抚过图上那条代表长汀河的曲线,“在这里……生活过。”

“那施主可知,这图是什么时候绘的?”

契此仔细看旁边的题跋:“天祐二年……是唐昭宗的时候,三十多年前了。”

“三十年,山河依旧,人事全非。”方丈感慨,“画这图的人,恐怕早已作古了。”

契此没说话。他继续翻,翻到福州府,翻到泉州府,翻到地图边缘的海岸线。图上海洋的部分,只画了些波浪纹,写着“东海茫茫,舟楫可渡”。

“方丈,”他忽然问,“您说,海的那边,有什么?”

“听说有仙山,有异国,有不一样的人。”方丈说,“但也只是听说。老衲一辈子没离开过福建,最远只到过建州。”

“那您想过去看看吗?”

“年轻时想过。”方丈笑了,“后来在云门寺住久了,就觉得——山这边的事还没弄明白,去看山那边做什么?”

这话说得平淡,但契此听出了深意。

他把地图册合上,放回书架:“方丈说得对。眼下的雪还没化,路还没通,想太远的事,没用。”

“倒也不是没用。”方丈从梯子上下来,拍拍手上的灰,“想想可以,但脚要踩在实地上。就像施主你——心里装着天下,但手上补着袈裟,脚下走着山路。这就对了。”

契此笑了。他发现方丈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说一句最恰当的话。

“对了,”方丈想起什么,“施主昨晚和林先生聊了什么?今早见他,气色好了不少。”

“就聊了聊星星,和读书。”

“星星?”

“嗯。我说,星星不会问自己值不值得,它只是亮着。”契此说,“人有时候,也该学学星星。”

方丈沉吟片刻,点头:“这话,老衲要记下来。下次讲经时用得上。”

两人又整理了一会儿书,直到午斋钟声响起。

接下来的子,云门寺像一台慢慢启动的机器,在雪封的山中运转起来。

每天清晨,钟声照常响起。僧众上早课,其他人各司其职——扫雪的、修房的、做饭的、教书的、采药的……虽然粮食一天比一天紧张,粥越来越稀,但秩序井然,没人抱怨。

契此被分去帮厨。不是做饭——那是几位老居士的专长,他是负责砍柴和挑水。寺里多了几十口人,柴和水都是大消耗。每天天不亮,他就带着斧头上后山,找那些被雪压断的枯树。砍好了,捆成捆,一担担挑回寺里。

这活儿累,但契此喜欢。在山林里,只有斧头砍进木头的声音,有积雪从树枝滑落的声音,有自己的呼吸声。简单,直接,不用想太多。

阿丑和招娣上午去学堂,下午来帮忙——阿丑学着劈柴,招娣学着洗菜。两个孩子的手都生了冻疮,又红又肿,但没人叫苦。招娣甚至很骄傲:“师父,我今天洗了三大筐萝卜!”

“厉害。”契此摸摸她的头,“晚上给你多盛半勺粥。”

“不要。”招娣摇头,“给林先生吧,他教书辛苦,还咳嗽。”

契此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好,听你的。”

林砚的咳嗽确实还没好透,但教书一天没停。除了识字,他还开始教算术——用石子当算筹,教孩子们简单的加减。后来不知从哪找来一把破算盘,修了修,竟然能用。学堂里于是多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和稚嫩的背诵声混在一起,成了寺里独特的背景音。

一天傍晚,契此砍柴回来,路过学堂。里面已经下课了,但林砚还坐在那儿,就着最后的天光,在木板上写字。写的是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在五代的山寺里,被一个落第书生,写给一群乱世的孩子看。

契此站在窗外,看了很久。

直到天光彻底暗下去,林砚才起身吹灭油灯。走出来看见契此,他有些意外:“契此师父?”

“林先生写得好。”

“让师父见笑了。”林砚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想让他们知道,这世上除了逃难和饥饿,还有别的东西。”

“他们能懂吗?”

“现在不懂,以后也许会懂。”林砚看向远处暮色中的山峦,“就像种子,先埋下去,等春天。”

两人并肩往斋堂走。雪地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踩上去咯吱作响。

“契此师父,”林砚忽然说,“学生有个请求。”

“请讲。”

“等雪化了,路通了,学生想……留下来。”

契此停下脚步:“留下来?不去投奔岳父了?”

“不去了。”林砚的声音很坚定,“这一路逃难,学生见了太多生死,也见了太多苦难。以前总觉得,要考取功名,才能济世救民。现在明白了——教这些孩子识字明理,让他们将来哪怕还是种田打柴,也能知道‘人’字怎么写,知道这世上还有《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样的文章……这或许,比当官更有用。”

契此看着这个书生。他的脸还是苍白的,但眼睛里有一簇火,在暮色中亮着。

“方丈会同意的。”契此说。

“您怎么知道?”

“因为云门寺缺个先生。”契此继续往前走,“也缺个……相信春天的人。”

林砚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得太急,又咳嗽起来,但这次,咳嗽声里有了力气。

那天晚上,契此在油灯下补最后一件衣服——是招娣的,袖口磨破了。补着补着,他忽然想起林砚说的“种子”。

是啊,种子。

菜园里的白菜是种子。

学堂里的字是种子。

人心里的那点念想,也是种子。

有的种子会发芽,有的不会。但埋下去,总有个希望。

他补好最后一针,咬断线头。把衣服叠好,放在招娣枕边。然后吹灭油灯,躺下。

窗外,又下雪了。

这次是小雪,细细的,悄无声息。雪落在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的屋顶上,落在菜园的暖棚上,落在山门外那条刚刚开辟出来的雪道上。

也落在更远的、看不见的地方——落在长汀河可能已经解冻的冰面上,落在吴府花园残败的荷塘里,落在那个废弃村庄的老槐树上,落在所有他们走过和没走过的路上。

契此闭上眼睛。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平稳,绵长。

也听见这座山寺的呼吸——几十个人,在雪的包围中,活着,努力地活着。

这就够了。

至少今夜,够了。

(第一卷 第六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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