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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夜。

沈厌迟盘膝坐在寝殿冰凉的地砖上,面前矮几上摆着三样东西:一碗颜色深褐、气味辛涩的药汤;一张标记着复杂线条和时刻的巡夜路线图;还有一面磨得极其光亮、能清晰映出人脸的铜镜。

药汤是特制的。主料是产自南疆密林的“幻梦藤”须,辅以几味能扰乱气血、使人意识浮沉于清醒与混沌之间的辅药。量,必须精确到毫厘。多了,会真的陷入失控的幻觉,呓语可能颠三倒四,毫无价值;少了,则无法进入那种半梦半醒、足以吐露“潜意识”的状态。他花了三天时间,用自己身体做尺度,一点点调试,才找到那个临界点——服下后约莫一个时辰,意识像漂浮在温热的水面,对外界尚有模糊感知,但梦境与现实边界融化,心底最深层的、被理智压抑的念头,会不受控制地翻涌到唇边。

他端起碗,将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喉间,一股奇异的暖流迅速从胃部升腾,蔓延向四肢百骸。头脑开始微微发沉,视线边缘有些模糊,但核心的思维依旧像冻在冰里的刀,冷静锐利。

他看向那张路线图。赵侍卫的夜巡规律,他早已摸透。此人极有章法,如同行军布阵,何时从何处起,途经哪些关键点,在每个点停留观察的大致时长,几乎分秒不差。这是一种顶尖斥候融入骨血的素养,也是沈厌迟可以利用的、最精确的“钟表”。

路线图上,有一个被朱砂圈出的小点,对应的是他寝殿西侧窗外,大约五步外的一处廊柱阴影。那是赵侍卫夜巡路线中,视野能恰好瞥见他窗户(如果窗纸透光),且距离足够近到能听见室内较大动静的唯一点位。经过时间:子时三刻,停留观察时长:通常是五到七次呼吸的时间。

时间,在药力的作用下变得粘稠而诡异。沈厌迟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皮肤表面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急促——这都是药效的天然反应,也是他需要强化的“梦魇”表象。他刻意不加控制,反而以内力微微催动气血,让冷汗出得更急,呼吸更显紊乱,脸色在铜镜中迅速变得红而痛苦。

他躺到床上,盖好薄被,调整到一个看似痛苦蜷缩的睡姿。耳朵却像最敏锐的雷达,捕捉着窗外夜色里一切细微的声响。风拂过屋瓦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更梆声,夜鸟偶尔的啼叫……以及,那几乎微不可闻,但规律如心跳的、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来了。

脚步稳定,节奏均匀,带着军人特有的踏地感,由远及近。到了廊柱阴影处,停顿。

沈厌迟知道,赵侍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正穿透朦胧的窗纸,审视着室内模糊的轮廓。他立刻开始“表演”。

身体开始无意识地抽搐,幅度不大,但足够让被子起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额头的冷汗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反射出湿漉漉的光泽。他的呼吸陡然变得极为急促,腔剧烈起伏,仿佛溺水之人。

窗外的阴影,一动不动,如同凝固。

就是现在。

沈厌迟的嘴唇开始翕动,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一开始只是无意义的呜咽,逐渐地,音节开始粘连,形成破碎的词组。他刻意将声音控制在一种梦魇挣扎时的含糊音量,不大,但足以让窗外五步内凝神细听的人捕捉到关键信息。

“幽……州……” 第一个词,沉重,模糊,像是从腔深处挤出来的。

窗外的阴影似乎极细微地绷紧了一瞬。

沈厌迟眉头紧锁,脸上挣扎之色更浓,仿佛在梦中与人激烈争辩。“不……可……” 这两个字带着强烈的抗拒和焦虑。

紧接着,是更清晰的、带着不甘和急促的呓语:“三年……太迟……太迟……” 声音里充满了时间紧迫的焦灼感,仿佛某个计划因为拖延而面临失败。

最后,是一个短促而有力的单字,伴随着一次剧烈的身体抽动:“……兵!”

说完这个字,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下去,呼吸依旧急促混乱,但呓语停止了,只剩下痛苦的喘息和偶尔的抽噎。

窗外,死寂。

那廊柱阴影依旧停留在原地,但沈厌迟几乎能想象出赵侍卫此刻的状态——身体如同磐石,但耳朵一定竖到了极致,眼中锐光爆闪,大脑正在疯狂解析刚才听到的每一个音节。

“幽州……不可……三年太迟……兵……”

这些碎片,在一个忠诚于皇帝、深知北境军政敏感性的退役边军精锐耳中,会拼凑出怎样的图景?

幽州,北境重镇,曾是沈厌迟经营多年的老巢,如今虽换了镇守,但余威犹在,旧部潜藏。“不可”什么?是不可起事?还是不可拖延?“三年太迟”——什么计划三年后太迟?是筹备谋反的时机?还是联系旧部、积蓄力量的时限?最后那个“兵”字,如同画龙点睛,瞬间将所有模糊指向,锚定在了最危险的方向——兵事!起兵!

沈厌迟赌的,就是赵侍卫的职业本能和思维定式。一个曾经权倾朝野、如今看似落魄的边军统帅,在梦魇中泄露对旧地“幽州”的执念,对“三年”时限的焦虑,以及最终落到“兵”字上的急切——这不是谋反的呓语,是什么?难道会是担忧边防吗?一个“病重将死”、“意志消沉”的人,梦里会担忧这个?

果然,窗外那凝固的阴影,在又停留了大约三次呼吸的时间后,开始无声地、缓慢地移动,沿着既定路线继续巡弋,仿佛从未停留。但沈厌迟知道,刚才那几息的死寂,已是最好的证明。

他没有立刻“醒来”,而是继续维持着那种疲惫痛苦的睡眠状态,直到天色将明,药效逐渐褪去。

翌清晨,沈厌迟“挣扎”着起身,脸色比往更加难看,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他坐在镜前,由着侍从梳头,眼神涣散,带着浓重的倦意。

赵侍卫如同往常一样,在他用早膳时,于门外值守,身姿笔挺,面无表情。

沈厌迟端起粥碗,手依旧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他吃了几口,忽然停下,眉头紧锁,抬手用力揉了揉额角,声音沙哑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旁边的老仆:“昨夜……可有人近我寝处?”

老仆一愣,摇头:“回公爵,并无。老奴一直在外间,未曾听见召唤。”

沈厌迟却仿佛没听见,眼神飘忽,带着一丝惊疑不定,低声道:“我昨夜……梦魇甚重。恍恍惚惚,似有人影在侧,又闻私语……醒来心悸不止,冷汗透衣。”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门口赵侍卫挺拔的背影,声音更轻,却足够让门外的人听清,“莫非……这府里,当真不净了?”

这话,说得含糊。可以理解为梦魇导致的疑神疑鬼,也可以理解为……对某种“窥探”的敏锐直觉和不安。

老仆连忙宽慰:“公爵定是忧思过甚,心神不宁。老奴这就去请郎中再来瞧瞧,开些安神的方子。”

沈厌迟疲惫地摆摆手:“罢了……或许是该静静心了。”

整个过程,门外的赵侍卫如同铁铸,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但沈厌迟知道,自己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进了对方心里。

他主动提及“梦魇甚重”,证实了昨夜动静的“真实性”。他流露出“似有人影在侧”的惊疑,恰恰反向印证了赵侍卫昨夜窃听行为的“隐蔽”和“必要”——看,连梦魇中的人都隐约有所察觉,足见其潜意识中对秘密泄露的恐惧!而他最后那句“府里不净”,更是在赵侍卫心中投下一颗石子。是单纯指鬼祟?还是……意有所指,怀疑有人窥探?这反而会让赵侍卫更加确信,自己昨夜听到的,绝非寻常梦话,而是沈厌迟深埋心底、唯恐人知的绝大秘密!正因为秘密重大,才会在梦魇泄露后,如此敏感多疑!

早膳在沉默中结束。赵侍卫换岗离去,回到自己那间狭小却整洁的宿处。他关上门,坐在唯一一张木板凳上,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本子和一节短小的炭笔。

翻开本子,前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沈厌迟多来的“异常”:咳血、厌食、梦呓林氏、消沉、求医问药……而今天,他在新的一页,用力写下:

“亥时三刻(注:实际为子时三刻,但他故意错记一个时辰,是情报人员的习惯,以防记录被截获),目标寝殿外潜伏。闻其梦魇剧烈,汗出如浆,呼吸欲绝。其间含糊呓语,经反复确认,捕捉如下:‘幽州……不可……三年太迟……兵!’ 其语焦灼抗拒,似涉及重大图谋时限。次晨,目标自述夜梦不详,心悸疑有‘人影私语’,状甚不安。综合研判:目标沈厌迟,或于北境幽州等地暗藏祸心,有谋逆起兵之念,且似有‘三年’之期规划。然其当前病体支离,意志看似消沉,恐为掩饰,或内心焦虑甚巨。此梦呓或为其潜意识担忧计划受阻、时无多之下真实流露。危险评级:上调至‘甲等’。建议:加紧盯防,详查其与北境旧部一切明暗联系,尤注意‘三年’相关迹象。”

写罢,他仔细吹墨迹,将小本子重新包好,贴身藏匿。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罕见地蹙起。眼神锐利中,带着深深的戒备和一丝不解。

沈厌迟……你到底是真的疯了,还是在装疯?若真是装疯,这梦呓泄露的计划,未免也太惊人。幽州起兵?三年?凭你现在这副样子?但若说是纯粹的疯话,那语气中的焦灼、抗拒、对时限的紧迫感,又太过真实,与他近期种种“崩溃”迹象下偶尔流露的深沉截然不同。

赵侍卫更倾向于相信,这是一个野心家在最脆弱时刻,不慎泄露的天机。毕竟,病虎余威犹在,更何况沈厌迟这只虎,爪牙曾染血万里。他现在越是表现得颓废无害,可能隐藏的反扑就越是致命。

皇帝陛下需要知道这个。必须尽快将情报递出去。

沈厌迟在赵侍卫换岗后,慢慢踱步到书房。窗明几净,阳光正好,驱散了些许寝殿的阴郁药气。

他知道,鱼儿已经咬钩,而且咬得很深。

“幽州起兵”,是萧琉璃未来庞大复国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也是她告诉他的、少数几个确切的未来节点。但时间,他故意模糊成了“三年后”。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真正的时机,自然不是三年,但这个年限,足够让皇帝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将审视和猜忌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沈厌迟可能于幽州谋反”这个方向上。

赵侍卫会如实上报。皇帝会怎么想?一个看似垮掉的旧将,梦里都在念叨着老据地和起兵时限?这比任何清醒时的辩白或哭诉,都更具说服力。这会让皇帝对他的“消沉”产生新的疑虑——是真消沉,还是以退为进,暗中筹谋?同时,也会极大地分散朝廷对北方其他潜在威胁(比如萧琉璃真正暗中发展的力量)的注意力。

而他自己次清晨那番“疑神疑鬼”的询问,更是完美的助攻。它让赵侍卫确信自己听到了关键,也让这份情报的价值倍增。

所有环节,丝丝入扣。

药效带来的轻微晕眩感还未完全散去,太阳隐隐作痛。沈厌迟坐下,指尖按压着额角,眼神却清冽如寒潭。

梦境呓语的“跨时空泄露”,完成了。

他成功地将一段来自未来的危险信息,包裹在自己“崩溃”的外壳下,精准地投喂给了皇帝最警惕的眼睛。这段信息,就像一颗裹着糖衣的毒药,皇帝会吞下去,并因此将利剑指向一个错误的方向,并在未来数年内,为之耗费大量的精力和资源。

而他和萧琉璃真正的棋局,将在另一片阴影中,悄然展开。

窗外,秋晴空,万里无云。

但沈厌迟知道,在这宁静的表象之下,一场因他几句“梦话”而起的风暴,已经开始在帝国最高权力的漩涡中,悄然酝酿。猜忌的毒蔓,正沿着他铺设的路径,无声而迅猛地,缠向那遥远的、关乎幽州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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