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烛火已燃至中夜,烛芯爆出细碎的火星,将墙上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灵汐看着萧景泽将一床锦褥扔在窗边的软榻上,眉头不由得蹙起。
“将军不必如此,” 她走上前,想将锦褥拿回床榻,“软榻狭小,将军身形高大,睡在此处怕是不妥。还是我睡软榻吧。”
她自小在教坊司的硬板床上都能蜷一夜,软榻对她而言已是奢望。可萧景泽这般养尊处优的人物,哪能受这份委屈?
话音未落,手还未触到锦褥,就被萧景泽用肘尖猛地一挡。灵汐猝不及防,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腰重重撞在妆台棱角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你!” 她捂着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方才在正厅见他维护自己,还以为他性子转了些,怎知转眼又变回这副冰冷刻薄的模样。她好心相让,竟落得这般对待?
萧景泽掸了掸被她指尖扫过的衣袖,仿佛沾了什么污秽,语气冷得像淬了冰:“谁准你碰我的东西?”
“我不过是想让你睡个安稳觉!” 灵汐忍着疼站起身,怒火顺着脊梁骨往上窜,“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堪,碰一下都嫌晦气?”
“难道不是?” 萧景泽挑眉,玄色衣袍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若不是你用那下三滥的手段,我何至于要与你共处一室?现在装什么好心?”
“我都说了那是意外!” 灵汐气得声音发颤,后腰的钝痛混着心口的委屈,让她眼眶愈发滚烫,“你若嫌我碰过,大可以自己掸掉,何必把我推倒?要说委屈,我比你更委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昨夜之事本就羞于启齿,此刻说出来,倒像是在抱怨他那晚的粗鲁。果然见萧景泽的脸色瞬间沉如锅底,细长的手指猛地指向门口:“放肆!给我滚出去!”
“滚就滚!” 灵汐咬着唇,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转身要走,可脚刚迈出门槛,又猛地停住了。凭什么她要走?这西苑现在也是她的住处!
一股叛逆的念头冲上心头。他不是嫌她吗?不是怕她碰吗?那她偏要黏着他,看他能奈她何!
铁甲寒霜锁剑眉,柔躯偏敢触锋威。
锦褥掷向窗边榻,恩怨皆因一撞归。
烛影摇红藏愠怒,泪光坠玉显娇微。
今宵榻侧风波起,谁解其中是与非?
灵汐深吸一口气,突然尖叫着扑向萧景泽:“啊!有老鼠!好大一只!”
她像只受惊的树懒,手脚并用地扒住他的后背,脸颊紧紧贴在他温热的肩胛上。教坊司的杂院常闹鼠患,她是真的怕,此刻借着由头撒泼,倒也有几分真情实感。
萧景泽浑身一僵。
女子的馨香混着淡淡的兰草香扑面而来,软绵的身子像团棉花糖似的黏在背上,胸前两团柔软隔着薄薄的衣料硌着他的后背,带着灼人的温度。他本能地想将人甩出去,可手臂刚抬起,体内就莫名窜起一股熟悉的燥热 —— 竟与那晚被下药时的感觉有几分相似。
“放开!”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我不!” 灵汐把脸埋在他的衣料里,声音闷闷的,“有老鼠,我怕……”
她故意把身子往他背上蹭了蹭,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的紧绷。萧景泽的呼吸越来越沉,后背的燥热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想起昨夜缠缠绵绵的画面。
该死! 他暗骂一声,药效明明早就过了,为何这女人一碰他,还是会有反应?
他猛地抓住灵汐圈在他胸前的手腕,想将人扯开。可指尖触到她细腻微凉的肌肤时,那股燥热竟又烈了几分。灵汐吃痛,反而抱得更紧了,双腿甚至盘住了他的腰:“你别碰我!我怕老鼠!”
“灵汐!” 萧景泽的声音里带着警告,可尾音却不自觉地发颤。这女人分明是故意的!
他不再犹豫,双臂向后一揽,猛地将她从背上掀了下来。灵汐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襟 —— 两人失去平衡,“砰” 地一声摔在地毯上。
萧景泽只觉得身下一软,随即唇瓣就碰到了一片温软。
是灵汐的唇。
她的嘴唇像颗熟透的樱桃,带着淡淡的桂花糕甜味。萧景泽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能清晰地看到她颤动的长睫,闻到她鼻息间温热的气息。
灵汐也懵了,睁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他的睫毛很长,垂落在眼睑下,鼻梁高挺,唇瓣薄而性感。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心跳骤然如擂鼓。
两秒后,萧景泽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似的推开她,翻身坐起,胸口剧烈起伏。他的唇瓣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让他浑身不自在。
灵汐也赶紧爬起来,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她捂着被他手肘撞到的胸口,那里传来阵阵钝痛,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你…… 你又推我……”
这次是真的疼,不是撒娇。
萧景泽看着她红着眼眶的模样,胸口的怒火突然就泄了。她的眼眶本就大,此刻蓄着泪水,像只被暴雨淋湿的小鹿,让他莫名想起三年前在北疆救下的那只幼狼 —— 明明很凶,却藏不住眼底的脆弱。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语气缓和了些:“抱歉。”
灵汐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高傲的将军会道歉。
萧景泽别过脸,声音低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 我不习惯女人靠近。”
“不习惯?” 灵汐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不习惯就能随便推人吗?你知不知道很疼……”
“我有病。”
三个字突然从萧景泽口中蹦出来,让灵汐的抱怨卡在了喉咙里。
她愣愣地看着他,只见萧景泽的背影挺得笔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不能碰女人。一碰就会…… 很难受。”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将两人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
灵汐看着萧景泽紧绷的侧脸,突然想起穆氏曾说过他 “早年在北疆受了伤”,难道与此有关?她的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好奇和愧疚。
“是…… 北疆的旧伤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
萧景泽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头:“算是吧。当年中了突厥人的毒箭,虽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个怪病 —— 只要女子近身三尺,就会浑身起疹子,严重时甚至会呕血。”
灵汐惊得捂住了嘴。竟有如此奇怪的病?那那晚……
“那昨夜……”
“昨夜是个意外。” 萧景泽的耳根泛起可疑的红晕,“或许是药力太强,或许……”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或许是因为你。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北疆寒箭淬毒深,铁甲难防蚀骨阴。
三尺红妆皆避忌,一生风月半成吟。
情根深种藏锋刃,爱意微萌锁寸心。
莫道将军真冷硬,柔肠早被病来侵。
灵汐却明白了。难怪他对自己态度如此恶劣,原来并非讨厌,而是身不由己。她想起自己刚才还故意黏着他,不由得脸颊发烫,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也不晚。” 萧景泽站起身,重新将锦褥铺在软榻上,“所以,你睡床,我睡榻。别再靠近我,对我们都好。”
这次灵汐没有再争执。她看着萧景泽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这个男人看似冷漠霸道,却藏着这样的秘密,想必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那…… 你的病,太医没办法吗?”
“试过很多方子,都没用。” 萧景泽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或许这辈子都这样了。”
灵汐没再说话,默默地走到床榻边坐下。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映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格外清晰。
过了许久,灵汐才轻声道:“将军放心,我以后会离你远远的,绝不会再碰到你。”
萧景泽 “嗯” 了一声,算是回应。
烛火渐渐弱了下去,屋里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灵汐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能清晰地听到软榻那边传来的动静 —— 萧景泽似乎也没睡着,时不时翻个身,锦褥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想起白日里莫婉娘温婉的笑容,想起萧景泽看她时温柔的眼神,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像他这样的人物,本该娶一位门当户对的贵女,琴瑟和鸣,儿孙绕膝,却偏偏得了这样的怪病……
“将军,” 她忍不住开口,“莫小姐知道你的病吗?”
软榻那边的动静停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萧景泽冰冷的声音:“与你无关。”
灵汐讨了个没趣,识趣地闭上了嘴。是啊,她不过是个契约妾室,又有什么资格过问他的私事?
她转过身,背对着软榻,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可脑海里却一遍遍回放着刚才摔倒时的画面 —— 他近在咫尺的脸,带着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还有他唇瓣的温度……
灵汐猛地捂住脸,感觉脸颊又开始发烫。
灵汐啊灵汐,你在想什么呢! 她暗骂自己,你们只是契约关系,三年后就各不相干了,别胡思乱想!
就在这时,软榻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是萧景泽低沉的咳嗽声。灵汐心里一紧,刚想问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又想起自己答应过要离他远点,只好硬生生忍住。
咳嗽声停了,屋里又恢复了寂静。可灵汐能感觉到,萧景泽也没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 —— 已是三更天了。
灵汐终于有了些睡意,迷迷糊糊间,感觉身边的床榻微微陷了一下。她以为是错觉,翻了个身,却闻到一股熟悉的龙涎香。
她猛地睁开眼,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萧景泽正站在床边,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将军?” 灵汐吓得差点叫出声,赶紧往床里面缩了缩,“你…… 你怎么过来了?”
萧景泽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很深,像藏着一片海,让灵汐看不透。
就在灵汐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时,萧景泽突然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砰” 地一声带上了门。
灵汐愣在原地,心脏狂跳。他刚才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她披衣下床,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只见萧景泽的身影在月光下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回廊尽头。
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进来,灵汐打了个寒颤。她不知道萧景泽为何突然离开,也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何会有些失落。
这一夜,灵汐彻底失眠了。
天刚蒙蒙亮,灵汐就被窗外的鸟鸣吵醒了。她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坐起来,想起昨夜的种种,只觉得头疼。
春桃端着洗漱用品进来时,见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姑娘怎么了?没睡好吗?”
“没事。” 灵汐摇摇头,“将军呢?回来了吗?”
“没呢。” 春桃压低声音,“奴婢刚才听护卫说,将军昨夜在院子里站了半宿,天快亮时才去了书房。”
灵汐的心微微一沉。他是因为自己才睡不好吗?
梳洗完毕,灵汐正坐在桌边发呆,萧景泽回来了。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玄色锦袍,只是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没休息好。
“将军。” 灵汐起身行礼,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
萧景泽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看到她的黑眼圈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收拾一下,跟我去给老夫人请安。”
“是。”
去正厅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说话。晨露打湿了青石板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却驱散不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刚走到回廊拐角,灵汐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去抓旁边的萧景泽,可手伸到一半又猛地缩了回来 —— 她忘了自己答应过要离他远点。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她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萧景泽的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带着熟悉的龙涎香和淡淡的晨露气息。灵汐的脸瞬间红透了,刚想挣扎,就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心点。”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丝温热,让灵汐的心跳漏了一拍。
萧景泽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妥,赶紧松开手,后退一步,耳根微微泛红:“走路看着点。”
“对不起。” 灵汐低下头,心脏还在狂跳。刚才那一抱,虽然短暂,却让她莫名想起了昨夜摔倒时的画面。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是这次的沉默里,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给萧显德和穆氏请完安,穆氏拉着灵汐的手嘘寒问暖,眼神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灵汐知道,她是盼着自己能尽快给萧家开枝散叶。可一想到萧景泽的病,她就有些心虚。
“灵汐啊,” 穆氏笑得像朵菊花,“你身子骨看着单薄,可得好好补补。我让人给你炖了些燕窝,回头让春桃给你送去。”
“多谢老夫人。”
萧景泽坐在一旁,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喝茶。可灵汐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自己身上。
从正厅出来,萧景泽忽然说:“跟我来书房。”
灵汐愣了愣,还是跟了上去。
萧景泽的书房很大,书架上摆满了兵法和史书,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摊开的书,递给灵汐:“看看这个。”
灵汐接过书,只见上面写着《北疆志》,字迹苍劲有力,显然是萧景泽亲笔所书。她翻了几页,里面详细记载了北疆的风土人情和军事布防,还有一些手绘的地图。
“这是……”
“我打算让你帮我整理这些书稿。” 萧景泽的语气很平淡,“你识字,又细心,正好合适。”
灵汐愣住了。她没想到萧景泽会让自己做这些。这可不是妾室该做的事,更像是幕僚的工作。
“将军,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 萧景泽挑眉,“你是我萧景泽的人,帮我做点事难道不应该?”
灵汐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想给她找点事做,让她在将军府不至于太无聊。或许,也是想借此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心里泛起一丝暖意,点了点头:“好,我愿意帮忙。”
萧景泽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就从今天开始吧。每日下午来书房,我会告诉你需要做什么。”
“是。”
从书房出来,灵汐的心情莫名好了许多。她抬头看向天空,只见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廊下的紫藤花随风摇曳,像一串串紫色的风铃。
或许,这将军府的日子,也并非那么难熬。
而书房里的萧景泽,看着灵汐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让她整理书稿是对是错,只知道昨晚看着她在软榻边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竟有些不忍。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萧景泽的脸微微一红,赶紧放下茶杯,拿起一本兵法看了起来,可目光却怎么也无法集中。
他知道,自己平静了近三十年的心湖,似乎被灵汐这颗小石子,搅起了越来越多的涟漪。而这涟漪最终会演变成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宿怨渐消晨光里,新恩暗结墨香中。
榻前嫌隙随风散,案上诗书伴日融。
铁甲终难遮侠骨,柔肠偏易动情衷。
莫言缘分皆天定,一抱惊魂已不同。
西苑的兰草在晨光中舒展着叶片,像在预示着什么。一场以契约开始的婚姻,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而身处其中的两人,都还未意识到,命运的丝线早已将他们紧紧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