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楼道里那最后一点刻意放轻的、却依然显得沉甸甸的脚步声。陈卫国和李干事的离开,并未带走屋子里的沉闷,反而像一块无形的、湿透的粗布,罩了下来,让空气都变得黏稠、难以呼吸。炉火不温不火地燃烧着,将母子俩的身影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墙壁上,拉得很长,摇曳不定。
林桂兰站在屋子中央,维持着刚才送客时那个略带僵硬的姿势,手臂还保持着半抬起的弧度,仿佛忘了收回来。她的目光落在门板上,眼神却有些发直,像是还没从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透着怪异“正式”的“聊聊”中回过神来。厂里的技术科长,为了“一张图”,为了“小孩子随便看看”,大年初几,亲自上门,还有一个保卫干事跟着……这话说给谁听,谁信?
“方唐小朋友很聪明,观察力也很特别……”
“方唐,你指的这些地方……很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谢谢你啊,帮了叔叔大忙了……”
“以后如果还‘觉得’什么东西‘别扭’……可以让你妈妈带你来厂里技术科找我……”
陈卫国那温和、甚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欣赏和鼓励的话,像被炉火烘烤过的空气,在她耳边一遍遍回响,每一个字都烫得她心头发慌,又掺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隐隐的不安。那是一种对超出理解范围之事的本能警惕。唐唐是聪明,是比别的孩子安静、细心,可……“特别”到能让一个技术科长,拿着厂里设备的图纸,专门来问他一个小孩子“哪里别扭”?
“妈?”方唐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属于孩童的怯意,把她从恍惚中惊醒。
林桂兰猛地转过身,目光落在儿子脸上。方唐仰着小脸,脸色有些发白,是那种紧张后的疲惫,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里的神色,只看见一片安静的、近乎无辜的黑。这副模样,让她心头刚刚升起的、一丝连自己都没完全理清的疑虑,瞬间被更汹涌的心疼和后怕淹没。
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紧紧握住儿子冰凉的小手,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强作镇定的颤音:“唐唐,你跟妈说实话,你跟陈科长……不,陈叔叔,都说什么了?是不是……在外头惹什么事了?”
她的手心很烫,带着薄茧,握得很紧。方唐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指尖的颤抖,和那种竭力掩饰的、深沉的恐惧。她在害怕,害怕儿子惹了“大事”,更害怕这“大事”背后,是某种她无法理解、更无力掌控的、危险的“异常”。
“没有,妈,真的没有。”方唐抬起头,看着母亲的眼睛,用最清晰、最无辜的语调回答,“我就是……前几天铁蛋非要我去他家看他新弄的弹弓,路过锅炉房后面的废料堆,看到有几个叔叔在那儿对着个铁疙瘩拆来拆去,还吵吵……我、我就看了一眼,听见他们说什么‘齿轮’、‘偏心’、‘对不上’……我记住了几个词。刚才陈叔叔画的图上,也有那样的圈圈和杠杠,我就……瞎说的。”
他提前编好的说辞,此刻流畅地吐出来。将“观察”能力的来源,归因于偶然的、孩童好奇的“窥探”和“记性好”。这很合理。锅炉房后面那个废料堆,确实经常堆着些等待维修或报废的旧设备零件,有工人在那里敲敲打打是常事。一个好奇的孩子,凑过去看热闹,无意中听到几个技术术语,再看到结构相似的图纸,产生联想,并“大胆”地说出来,虽然惊人,但勉强在“神童”或“记性好”的范畴内,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林桂兰死死地盯着儿子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到一丝撒谎的痕迹。但方唐的眼神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被大人严肃质问后的不安和委屈,还有一丝“我只是碰巧说对了”的茫然。他太了解母亲了,知道她此刻最需要的,是一个“合理”的、不涉及任何“异常”的解释。
“真的?”林桂兰又问了一遍,声音里的紧张却没有消散。
“真的,妈。我不敢骗你。”方唐用力点头,小手回握了母亲一下,传递着安抚的力度,“我就是觉得那图上几个地方,线画得有点怪,像……像铁蛋画的歪脖子树,不好看,就说了。我不知道那是厂里的机器……陈叔叔是不是不高兴了?”
他故意将话题引向“陈叔叔是不是不高兴了”,这是一种孩童式的、对权威反应的担忧,更容易让母亲相信他话语的真实性——孩子只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而不是在刻意隐瞒什么。
果然,林桂兰紧绷的肩线微微松了下来。她看着儿子忐忑的小脸,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这熟悉的、属于孩子的担忧稍稍熨平了一些。也许……真的是巧合?唐唐从小是比别的孩子安静,爱看东西,记性也好……锅炉房后面,他确实偶尔会跟铁蛋去那边玩……听到工人说话,记住了,也说得通。
“陈叔叔没有不高兴。”她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软,但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她抬手,将方唐额前有些汗湿的碎发拨到耳后,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珍重,“他只是……觉得你说得有点意思。不过唐唐,以后可不敢再瞎说了,知道吗?厂里的事情,大人们的事情,很复杂,小孩子不懂,不能乱插嘴。万一说错了,耽误了事,就是大麻烦了。咱们家……可担不起。”
最后一句,她说得很轻,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浸满了生活的苦涩。方唐心里一酸,重重点头:“嗯,妈,我记住了,以后不说了。”
林桂兰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将儿子轻轻搂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久久没有说话。方唐能感觉到母亲身体的微微颤抖,和胸腔里那颗跳得又急又重的心。她在害怕,在为这个家,为儿子的“不同寻常”可能带来的未知风险而害怕。这恐惧,远比生活本身的清贫,更让她无力。
良久,林桂兰才松开他,站起身,脸上重新恢复了平日的、带着倦色的平静。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个还在发出微弱噪音的破收音机,伸手关掉了开关。嘈杂声戛然而止,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
“这玩意儿,以后少碰。”她将收音机推到桌子角落,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玩物丧志。有那工夫,多看看书。” 她指的是方建国上次来信时,随信寄来的、托人从旧书摊淘换来的两本皱巴巴的连环画和一本《新华字典》。
“嗯。”方唐顺从地应下。
风波似乎暂时过去了。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表面的平静。林桂兰不再提起那天的事,仿佛那只是年节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但她明显减少了外出串门的次数,做活时更加沉默,偶尔会停下针线,望着窗外发呆,眼神里是方唐看不懂的、深重的忧虑。她也不再让方唐跟铁蛋去锅炉房附近玩了,甚至对铁蛋来找方唐,也隐隐流露出几分疏离和警惕。
方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知道,母亲在害怕,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将他与可能的“麻烦”隔绝开来。这让他心疼,也更坚定了隐藏自己的决心。他变得更加“乖巧”,除了必要的家务和“学习”(看那几本翻来覆去快翻烂的书),几乎不出门,安静得像个影子。只有在夜深人静,母亲睡熟后,他才会在黑暗中,悄悄握住胸口的玄黄鉴残片和桃木坠,长久地、沉默地“感受”着。
残片依旧沉寂,那种“虚弱”感在缓慢消退,温润的触感在一点点恢复,但再也没有主动传递过任何“视野”或“感应”。方唐也不敢再轻易尝试。那次“看”图纸,虽然没有动用能力,但全神贯注的观察和“感受”,也让他精神疲惫了很久。他像一个守着宝库钥匙却不敢开启大门的守门人,只能在门外徘徊,感受着门内隐约透出的、令他心悸又向往的气息。
然而,有些事情,并非你想避开,就能避开的。
三天后的下午,天色阴霾,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似乎酝酿着一场春雪。林桂兰在糊纸盒,方唐坐在小板凳上,就着窗外昏暗的天光,看着那本《成语小词典》。“鬼斧神工”、“庖丁解牛”、“得心应手”……一个个词汇跳入眼帘,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沉闷。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不是邻居们熟悉的、拖沓的步履,而是沉稳、有力,带着某种节奏感的步伐。脚步声在门口停住,然后是礼貌的、清晰的敲门声。
“咚,咚咚。”
林桂兰手里的浆糊刷子顿了顿,抬头,与方唐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警惕。这个时间,这种敲门声……
林桂兰放下刷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李干事。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制服,表情严肃,但眼神里少了几分上次陪同陈科长时的公事公办,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介于尴尬和为难之间的神色。他手里没拿公文包,只夹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林桂兰同志,在家呢。”李干事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公家人特有的、保持距离的客气。
“李干事?您……有事?”林桂兰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侧身挡了挡屋里的方唐,声音有些发紧。
“是有点事。”李干事顿了顿,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目光越过林桂兰的肩头,落在屋内的方唐身上,又迅速移开,“陈科长让我来一趟,有点东西……想请方唐小朋友再看看。”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袋。
林桂兰的脸色瞬间白了。“李干事,这……唐唐还是个孩子,他懂什么呀?上次就是瞎说的,可不敢耽误厂里的大事!”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尖利。
“林同志,你别紧张。”李干事似乎预料到她的反应,语气放缓和了些,“不是大事,就是……几张图。陈科长觉得方唐小朋友眼力……挺特别,想让他再帮着瞅瞅,纯属参考,参考一下。不白看。”他强调了一句,但没具体说“不白看”是什么意思。
林桂兰还想拒绝,但李干事已经侧身一步,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陈科长说了,就看看,几分钟的事。不会有什么麻烦。这也是……工作需要。”
“工作需要”四个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林桂兰的心头。在这个年代,在这个环境,这四个字有着难以抗拒的分量。她可以护着儿子,可以用尽方法将他与可能的危险隔开,但她无法对抗“工作需要”这种来自“上面”的、带着组织纪律色彩的要求。那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无法推脱。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像被抽干了力气,侧身让开了一条缝,声音干涩:“那……进来看吧。”
李干事走进屋,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他扫了一眼狭小但整洁的屋子,目光在方唐脸上停留了一瞬。方唐已经站了起来,小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攥着衣角,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方唐小朋友,又来打扰你了。”李干事在桌边坐下,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放在桌上,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看着方唐,语气比上次稍微随意了些,但依然保持着某种距离感,“陈科长呢,对你上次提的那几个……看法,很重视。回去跟科里的老师傅们研究了,觉得……有点意思。所以,又找了几张类似的图,想再请你……帮忙看看。”
他说得尽量委婉,但“重视”、“研究”、“帮忙看看”这些词,从一个成年男人,一个厂保卫干事口中,对一个五岁孩子说出,本身就透着一种荒诞和诡异。
方唐的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他知道,躲不过去了。陈卫国没有亲自来,而是派了李干事,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这不是正式的、官方的“征询”,更像是一种私下的、带着试探和观察性质的“验证”。但正因为是“私下”,才更麻烦。它意味着,陈卫国对他的“特别”已经上心,而且不打算轻易放过。派李干事来,或许有避人耳目的考虑,或许有观察他家庭反应的意图,也或许……是某种更深的考量。
“我……我看不懂。”方唐低下头,重复着上次的说辞,声音很小。
“没关系,看不懂不要紧。”李干事从文件袋里抽出几张图纸,不是上次那种复杂的机械总装图,而是几张更简单的、看起来像是某个部件或零件的三视图、剖面图。线条依旧规整,标注着尺寸和公差,但结构明显简单了许多,像是轴套、法兰盘、简单的齿轮组之类。
“你就随便看看,觉得哪个地方画得……不顺眼,或者‘别扭’,就指出来,像上次那样。”李干事将图纸在桌上铺开,指着其中一张,“比如这个,一个套在轴上的小零件,你觉得它……看起来怎么样?”
他的用词极其谨慎,避开了所有专业术语,尽量用孩子能理解的、模糊的语言来描述。但方唐能感觉到,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正锐利地、不放过任何细节地观察着自己的每一个微表情,每一个小动作。
林桂兰站在一旁,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捏得发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仿佛在守护着最后一道防线。
方唐知道,他必须“看”。而且,必须“看”出点什么,但又不能“看”得太准、太“神”。他需要一个平衡点,一个既能满足陈卫国的试探,又不会彻底暴露自己、引起更大怀疑的平衡点。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目光落在图纸上。这次他没有立刻“观察”,而是先“扮演”一个好奇又茫然的孩子。他歪着头,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在图纸边缘划拉着,嘴里小声嘀咕:“这个圈圈……这个洞洞……好多线啊……”
李干事耐心地等着,没有说话。
方唐“看”了大概半分钟,然后,伸出小手指,在其中一张图纸上,指向一个标注着尺寸公差、看起来是配合面的地方,那里线条的粗细和标注的字体,与旁边似乎有些微的不协调(这其实是他根据前世看图的模糊经验,结合图纸本身的“不协调感”判断的)。
“这里……”他迟疑地说,“这条线,和旁边的,好像……不一样粗?看着……有点怪。”
又指向另一张图纸上一个倒角的标注位置:“这个尖尖的地方,画了个箭头,旁边写的字……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 他指出的,其实是一个标注可能不够清晰、或者位置略有偏差的细节。
最后,他指着第三张图,一个简单的轴类零件:“这里,好像……有点弯?” 他指的是图纸上一段表示轴线的点划线,因为绘图时可能力度不均,或者纸张有细微褶皱,看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直。这在正规制图里可能不算问题,但在一个“看线条别扭”的孩子眼里,或许可以成为“别扭”的理由。
他指出的三个地方,都极其细微,甚至可以说是吹毛求疵,或者根本不算“问题”。但这就是他要的效果——似是而非,带着孩童的、不成熟的、基于“图形感觉”的“别扭”判断。这符合一个“观察力敏锐、记性好、但不懂技术”的孩子的形象。
李干事仔细地看着他指出的地方,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认真思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铅笔,飞快地将方唐指出的位置和“理由”记了下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记完,他收起笔记本和笔,将图纸重新叠好,放回文件袋。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方唐,目光复杂,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好,我记下了。谢谢方唐小朋友。”
他站起身,看向一旁紧张得几乎要窒息的林桂兰,语气放缓了些:“林同志,别担心,就是让孩子看看图,没什么。陈科长也是……爱才。方唐这孩子,是有点特别。你们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他没有再多说,拿着文件袋,转身离开了。脚步声再次在楼道里响起,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口。
门关上了。屋子里再次只剩下母子二人,和那令人心悸的寂静。
林桂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扶住桌沿才站稳。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门的方向,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后怕,茫然,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对无法掌控命运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方唐走过去,轻轻拉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仰起脸,用尽全力,挤出一个安慰的、带着孩童依赖的笑容:“妈,我瞎指的,李叔叔不会当真的。”
林桂兰低下头,看着儿子那张强作镇定、眼底却藏着不安的小脸,眼泪终于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她猛地蹲下身,将方唐死死搂进怀里,把脸埋在他瘦小的肩头,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挤出来,肩膀剧烈地颤抖。
“唐唐……唐唐……我的唐唐……”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方唐的衣领,“咱们……咱们就好好过日子,行不行?妈什么都不求,就求你平平安安的……别掺和那些事,妈害怕……妈真的害怕……”
方唐被母亲抱得几乎喘不过气,他能感受到母亲身体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泪水里包含的无尽恐惧与深爱。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慌。他伸出小手,笨拙地拍着母亲的后背,像母亲曾经安慰他那样。
“妈,我没事,我真的没事……我以后再也不乱看了,我保证……”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哽咽。
不知过了多久,林桂兰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低低的抽泣。她松开方唐,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了把脸,眼睛红肿,但眼神里却重新凝聚起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她站起身,深吸了几口气,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妈没事。”她转过身,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唐唐,你记住妈的话,以后,不管是谁,再拿什么东西来问你看,你就说看不懂,不知道,记不清了。实在不行,你就哭,就说害怕。听见没有?天塌下来,有妈顶着。咱们不图别的,就图个安稳。”
“嗯,我记住了,妈。”方唐用力点头,眼圈也红了。
林桂兰走过去,重新拿起浆糊刷子,开始糊纸盒。她的动作有些僵硬,但一下一下,极其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恐惧和决心,都糅进这机械的劳作里。
方唐坐回小板凳上,拿起那本《成语小词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胸口,玄黄鉴残片传来温润的触感,桃木坠贴在上面,带着母亲的体温和泪水的湿意。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或许真的结束了。陈卫国的试探,不会因为李干事的这一次来访而停止。那只是一个开始。他就像一颗无意中滚入精密仪器中的、带着微弱磁性却形状不明的石子,已经被察觉,被关注。接下来,是会被小心翼翼地取出、研究,还是被粗暴地剔除、碾碎,亦或是……在庞大的、冰冷的机器运转中,被挤压、被摩擦,最终要么被同化,要么被毁灭?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母亲在害怕,在为他的“不同”而恐惧。而他,必须将这份“不同”藏得更深,埋得更牢。在拥有足够的力量自保,或者找到合适的、不会引起怀疑的“方式”之前,他必须像一个最普通、最迟钝的孩子那样活着。
窗外,阴云更浓了,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春雪。寒冷,正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