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漓没有立刻上车。
她站在咖啡馆外的梧桐树荫下,背对着楚尧,肩膀还在细微地颤抖。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米白色衬衫上洒下晃动的光斑,也照亮了她脖颈处因为激动而泛起的红晕。她抬手用力抹了一下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像是在努力平复情绪,也像是在积蓄新一轮的怒火。
楚尧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走到车边,解锁,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发动机启动,发出低沉的嗡鸣,空调出风口吹出带着尘嚣味道的凉风。他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透过前挡风玻璃,看着那个依旧背对着他的身影。
大约过了一分钟,或许更久,夏清漓终于转过身。她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不少,但眼眶周围还残留着明显的红痕,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刚才真的掉了眼泪。她抿着唇,下巴微微抬起,用一种混合着委屈、愤怒和倔强的姿态,快步走到副驾驶门边,拉开门,坐了进来。
“砰”的一声,车门被她用力关上,震得车身都似乎晃了一下。
车子驶离“创想天地”的停车场,汇入主干道的车流。车内密闭的空间里,空调的冷风嘶嘶作响,却吹不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和压抑。
夏清漓系好安全带,目光直视前方,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沉默了不到半分钟,她像是终于憋不住了,那股在咖啡馆里被强行压下的怒火和难堪,混合着对楚尧“不识大体”的怨怼,猛地爆发出来。
“楚尧你到底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刺耳,“当着投资人的面,那样说我!你让我以后怎么跟李经理合作?!你知道一墨为了搭上星耀这条线,前前后后花了多少心思,托了多少关系吗?!眼看着就要谈出点眉目了,全被你毁了!”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转过头瞪着楚尧,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那是星耀装饰的设计部经理!手里握着多少项目资源!一墨好不容易才约到人家肯出来坐下聊聊,还不是正式的商务谈判,就是先建立个私人交情!这种场合有多重要你明白吗?你倒好,直接冲进来兴师问罪,说我在陪人喝酒!李经理会怎么想?会觉得我公私不分!会觉得我连基本的职业素养都没有!以后还怎么谈合作?!”
楚尧握着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车速在不知不觉中提了起来,窗外街景飞速倒退,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他没有看夏清漓,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路面,下颌线绷得像刀锋一样。
“妈在手术。”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但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和压抑到极致的冰冷,“早上九点推进手术室,心脏上动刀。医生说了,虽然有把握,但任何手术都有风险。爸赶不过来,就我一个人在外面等。”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某种尖锐的痛楚。
“我打了你两次电话。第一次你没接。第二次,你挂了。”他的语气平铺直叙,没有质问,只是在陈述事实,可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却让人心头发紧,“然后你回我短信,‘在和一墨见投资人!关键时刻,别打电话!我尽快!’”
“夏清漓,”他终于侧过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灰败和深重的失望,像一盆冰水,骤然浇在夏清漓燃烧的怒火上,让她莫名地心头发悸,“妈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的时候,你在陪所谓的投资人。在咖啡馆,谈笑风生,举杯相碰。”
他的目光转回前方,声音更哑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优先级里,还有这个家吗?还有我这个丈夫,还有躺在病床上的妈吗?”
夏清漓被他那一瞥看得心头慌乱了一瞬,但随即,更多的委屈和愤怒涌了上来。她不明白,为什么楚尧总是要把事情弄得这么严重,为什么总是不能理解她、支持她?
“我怎么没有家了?!”她拔高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不被理解的愤懑和委屈,“楚尧你讲点道理行不行?妈的手术不是成功了吗?医生不是都说很顺利吗?有专业的医生,有护士,还有你在外面守着,非得我像个木头一样杵在手术室门口干等着,才能算尽孝吗?我的事业就不重要吗?!”
她越说越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一墨帮我争取的这个机会有多难得你知道吗?云城那个民宿项目如果能拿到,我的工作室就能彻底打开局面,再也不用接那些鸡零狗碎的小单子了!这关系到我的前途,我的理想!李经理是关键的引路人,我能放人家鸽子吗?我能因为家里的事(她说‘家里的事’时,语气不自觉地轻飘了一些),就把这么重要的机会搞砸吗?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楚尧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苦涩,甚至带着几分嘲弄的弧度。他没有回答她“换了是你”的假设,因为答案彼此心知肚明。他只是重复了那个让她无法回避的问题,声音低而清晰,带着穿透一切辩驳的力量:
“所以,事业重要到……连在妈被推进手术室前,给她回个电话,发条信息,告诉她‘妈,我马上到’或者‘妈,加油’,都做不到吗?”他的声音开始发颤,那是情绪濒临失控的边缘,“她进去之前,拉着我的手,眼睛往门口看了好几次,低声问我,‘清漓来了吗?’……我怎么回答?我说,‘她工作忙,一会儿就来。’”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压下喉咙间的哽塞,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冷硬如铁:“夏清漓,那不是木头一样干等。那是家人最需要支持和陪伴的时候,哪怕只是出现在那里,让她看一眼,知道有人在为她担心,为她祈祷。那不是形式,那是心意。你连这点心意,都吝啬给予吗?还是说,在你心里,裴一墨帮你约的这个‘建立私人交情’的酒局,比母亲手术前的一句安慰,更重要?”
夏清漓被问得哑口无言。
那张总是带着清冷或倔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慌乱和一丝……理亏的苍白。她想起了上午那个不断震动的手机,想起了看到楚尧来电时心底那一闪而过的不耐和“正在关键时候”的念头,想起了自己快速挂断、回复短信时指尖的毫不犹豫。
“我……我当时手机调了静音,放在包里,真的没注意……”她的气势明显弱了下去,声音也低了许多,但依旧试图辩解,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被逼到墙角后的强撑,“后来不是忙着和李经理谈事情嘛……一墨也在努力周旋,气氛刚好,我总不能突然站起来说我要去医院吧?那才叫真的不懂事,真的会把事情搞砸!”
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避开楚尧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目光飘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嘴里嘟囔着,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抱怨:“反正……反正妈现在不是也没事吗?手术很成功啊。你至于这么上纲上线,还专门跑到咖啡馆去闹吗?让我在那么重要的人面前丢那么大脸……楚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了?”
不可理喻。
楚尧听着这四个字,忽然觉得一阵极度的疲惫和无力感,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淹没。所有的愤怒、失望、痛心,在这一刻,都奇异地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空茫的、近乎麻木的冰凉。
他不再说话。
只是沉默地握紧方向盘,将油门又往下踩深了一些。车子在车流中灵活地穿梭,速度很快,却异常平稳。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车外,车内只剩下空调单调的风声,和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寂静。
夏清漓等了半天,没等到楚尧的回应,也没等到他像以往那样,最终无奈地叹气,或是退让一步。她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他,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侧脸,紧抿的唇线,和那双注视着前方、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温度的眸子。
一股莫名的恐慌,突然细微地、却清晰地,钻进了她的心里。但她很快将这不适归咎于楚尧的“冷暴力”和“小题大做”。她烦躁地扭过头,彻底看向窗外,也不再开口。
一路无话。
车子驶入市一院的地下停车场。停稳,熄火。
楚尧解开安全带,下车,动作干脆,没有再看夏清漓一眼。夏清漓抿着唇,也跟着下车。两人前一后走向电梯,脚步声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回响,却依旧没有任何交流。
电梯上行,数字跳动。狭小的空间里,消毒水的气味隐约可闻。夏清漓看着电梯壁上模糊倒映出的自己和楚尧的身影,那中间隔着的距离,仿佛一道无形的鸿沟。她忽然想起,来的路上太过匆忙和愤怒,竟然忘了买点什么。空着手上去,似乎不太好看。
电梯到达住院部楼层,门开。楚尧率先走了出去。夏清漓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电梯厅旁边一家小小的水果店。
“等等,”她叫住楚尧,声音有些干涩,“我……我去买点水果。”
楚尧脚步停住,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然后继续朝病房方向走去,脚步未停。
夏清漓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股别扭的感觉更重了。她快速走到水果店,匆忙挑了一个看起来还算新鲜的水果篮,付了钱,提着有些沉重的篮子,朝着楚尧消失的走廊方向追去。
走到病房门口时,楚尧已经进去了。门虚掩着。夏清漓在门口停顿了两秒,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努力挤出一丝带着歉意的、温顺的笑容,这才轻轻推开门。
病房里是标准的双人间,但另一张床空着。周蕙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清明了许多。楚文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削着一个苹果。楚尧站在床尾,看着监测仪器上的数据。
听到开门声,三人都看了过来。
“妈……”夏清漓提着水果篮走进去,声音放轻,带着刻意表现出来的歉疚和乖巧,“您感觉怎么样?对不起啊妈,上午工作室那边实在有个走不开的急事,一直拖到现在才过来……”
周蕙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温和,却似乎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平静。她笑了笑,声音还有些虚弱,但很清晰:“来了就好。工作忙,就别总惦记往这儿跑了,我没事。医生说了,手术很成功,养养就好。”
夏清漓心里微微一松,连忙把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路上买了点水果,您想吃了让楚尧或者爸给您洗。”
“嗯,好孩子,费心了。”周蕙点点头,态度一如既往的和蔼,甚至比平时更客气了一些。
楚文峰也对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继续低头削苹果,只是那削苹果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些,也沉了些。
夏清漓在床边的另一张空椅子上坐下,双手有些无措地交握着。她想找点话说,问问手术细节,或者聊聊恢复注意事项,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干巴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病房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楚文峰手中水果刀摩擦苹果皮的细微沙沙声。
楚尧始终站在床尾,目光落在母亲身上,偶尔看一下仪器,自始至终,没有看夏清漓一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到十分钟,夏清漓却觉得像是过了很久。她坐在那里,浑身不自在。楚尧的沉默,公婆客气却疏离的态度,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心底那份挥之不去的心虚和烦躁,都让她如坐针毡。
就在她几乎要忍不住这种沉默时,放在包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不是电话,是连续好几条微信消息的提示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夏清漓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楚尧,楚尧依旧没看她。她又看向周蕙和楚文峰,公婆似乎并没有在意这响声。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包里拿出手机,飞快地瞥了一眼屏幕。
是裴一墨发来的。
“清漓,你那边怎么样了?没事吧?”
“李经理这边我已经安抚好了,解释了一下是家里长辈急病,他能理解。不过情绪还是受了点影响。”
“等你方便了,我们得尽快再约李经理一次,最好就这几天,把关系弥补回来。机会还在,但得抓紧。”
“你什么时候能回工作室?关于怎么跟李经理沟通后续,我们需要马上商量一下。”
字里行间,全是工作,全是那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和需要“抓紧”弥补的关系。
夏清漓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李经理还能理解?机会还在?裴一墨已经稳住了局面?一股混合着庆幸、焦急和紧迫感的情绪攫住了她。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差点因为楚尧的“鲁莽”而失去的机会,又在向她招手。她必须立刻回去,和裴一墨好好商量对策,必须尽快挽回在李经理心中的印象!
她按熄屏幕,将手机攥在手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努力维持的温顺歉疚几乎快要挂不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焦灼和为难。
她抬起头,看向周蕙,嘴唇嗫嚅了几下,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柔和不舍,眼神却已经飘向了门口:“妈……那个,工作室那边……刚才同事又发消息了,图纸出了点急问题,客户在催,挺麻烦的……我,我可能得先回去处理一下……”
周蕙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点体谅:“去吧。工作要紧。我这儿有你爸和小尧呢,没事。”
那“工作要紧”四个字,听在夏清漓耳中,如同特赦令。她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拎起自己的包,语气匆忙:“那妈您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您!爸,辛苦您了!”
她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楚尧,楚尧依旧侧对着她,看着窗外,留给她一个冰冷而沉默的侧影。她喉咙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离开了病房,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里迅速远去,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意味。
病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的滴滴声,和楚文峰终于削完苹果、将苹果轻轻放在盘子里的一声轻响。
周蕙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依旧站在床尾、背脊挺直却仿佛透着无尽疲惫的儿子身上。她看了很久,久到楚尧似乎有所察觉,缓缓转过身。
母子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周蕙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太多——心疼,了然,无奈,还有一丝深深的忧虑。
她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有些吃力地,朝楚尧招了招。
楚尧走到床边,蹲下身,握住了母亲伸过来的手。母亲的手有些凉,皮肤因为年纪和病痛显得松弛,但那握住他的力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和力量。
“小尧啊,”周蕙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落在楚尧耳中,如同暮鼓晨钟,“两个人过日子,就像在一条河里划船。得两个人一起,朝着同一个方向,使一样的劲儿,这船才能走得稳,走得远。”
她顿了顿,目光怜惜地扫过儿子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如果总是你一个人,在后面拼了命地划,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另一个人呢,要么坐在船头,看着风景,不动;要么,甚至……还在不经意间,朝着别的方向划水。”
她的声音更轻了,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度。
“小尧,这样的船,不仅走不快,走不远。时间长了,划船的人会累垮,这船……也可能,会翻的。”
楚尧低着头,看着母亲和自己交握的手,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他死死地咬着牙,将那股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热意强行逼退。
母亲的手温暖而干燥,那温度透过皮肤,一点点渗进他冰凉一片的心里。
“妈是过来人。”周蕙最后轻轻说了一句,目光深深地望进儿子的眼睛,“有些事……不能光靠硬撑。你得自己心里,有杆秤。有数。”
楚尧紧紧回握住母亲的手,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更紧地握住母亲的手,仿佛那是茫茫冰海中,唯一一块可供依靠的浮木。
窗外,午后的阳光正烈,明晃晃地照进来,将病房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晰无比,也照见了这对母子紧握的手,和那无声流淌的、沉重而了然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