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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雪初融。

边州的山路,泥泞如血。

沈绣与阿蘅沿着荒道,已行至距乌木镇三十里外的一处废驿。

驿站残破,瓦落梁歪,却勉强能遮风避雨。

阿蘅靠在草垫上,面色虽仍苍白,却比前些日子多了几分血色。

玉骨散,确实吊住了她的命。

但也只是——

吊着。

“药不多了。”阿蘅看着空了大半的玉瓶,轻声道。

沈绣点头。

她心中明白。

赵阎府中搜出的玉骨散,最多只能撑两个月。

两个月后——

她们要么再取一次。

要么,就只能等死。

她将玉瓶收好,低声道:

“我会再找到。”

阿蘅看着她,眼神复杂。

“你现在,说这话的样子。”

“像个真正的杀手。”

沈绣没有接话。

她只是低头,看着手中那一角残锦。

凤眼,缺了一只。

那空位,像是在提醒她——

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

傍晚时分。

废驿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沈绣瞬间警觉,抽身隐入阴影。

只见两名骑士停在驿外。

一人下马,四下张望后,低声道:

“就是这里?”

另一人点头。

“线人说,她们在这一带。”

沈绣心中一沉。

她们的行踪,暴露了?

她悄然靠近,从破墙缝隙中望去。

只见那两人,并非官军打扮。

而是穿着寻常商旅服饰,却腰间暗藏兵器。

明显是——

私下的探子。

她心念急转。

若是追兵,必不止两人。

这更像是——

有人在找她们。

片刻后,那两人试探着走进驿站。

“有人吗?”其中一人高声道。

阿蘅坐在里侧,听见动静,正要起身。

沈绣已从暗处现身,将她轻轻按住。

她自己则慢慢走出,站在昏暗中。

“找谁?”

那两名骑士一见她,立刻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低声道:

“沈姑娘。”

“我家主人,想请你——”

“见一面。”

沈绣目光一冷。

“你家主人是谁?”

那人迟疑了一下。

“刑部——”

“侍郎,陆观年。”

沈绣心中猛震。

刑部侍郎。

正三品。

中枢要员。

她从未想过,这么快,便会有朝中之人,直接找上她。

“他找我做什么?”沈绣冷声问。

那人压低声音:

“陆大人说。”

“赵阎之死。”

“他很感兴趣。”

“也许——”

“能给沈姑娘,一条更好走的路。”

沈绣心中冷笑。

更好走的路?

不过是——

换条链子罢了。

可她也明白。

若不去。

对方未必会善罢甘休。

而若去——

也许,能得到她们最需要的东西。

她沉默片刻,点头:

“好。”

“带路。”

当夜。

沈绣将阿蘅安置在废驿暗室中,又叮嘱她:

“我若天亮前未回——”

“你便按原路,往西走。”

阿蘅皱眉:“你一个人去?”

“是。”沈绣看着她,“这是局。”

“你去,只会让我分心。”

阿蘅咬了咬唇,最终点头。

“你若不回——”

“我也活不了多久。”

“所以,你最好回来。”

沈绣轻轻一笑。

“我会。”

两名骑士带着沈绣,绕开官道,连夜疾行。

天未亮时,已到一处偏僻山庄外。

山庄不大,却守卫森严。

显然是某位权贵的私产。

沈绣被引入内院。

院中灯火通明。

一名中年文士,正坐在廊下煮茶。

他身形清瘦,面容温和,若不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几乎像个闲散书生。

“沈姑娘。”

“久仰。”

他抬头,看向沈绣,露出一丝温和的笑。

“陆观年。”他自报姓名。

沈绣站在三步外,未行礼。

“陆大人。”

“你派人找我。”

“是想抓我?”

陆观年摇头。

“若要抓你。”

“你现在,已是阶下囚。”

“我请你来——”

“是想与你,做一笔买卖。”

沈绣冷笑。

“我与你,有什么买卖可做?”

陆观年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赵阎。”

“你杀得很好。”

“他该死。”

沈绣心中一凛。

“你也觉得,他该死?”

陆观年点头。

“他是我多年想拔的一根刺。”

“可惜——”

“他背后有人。”

“我动不了。”

“你替我动了。”

沈绣盯着他。

“所以?”

陆观年放下茶杯,目光陡然锐利。

“所以——”

“我想,你继续替我,拔刺。”

“我给你——”

“你想要的。”

沈绣没有立即回答。

她知道,这就是她早晚会遇到的局面。

权贵,会把她当刀。

她沉声问:

“你能给我什么?”

陆观年缓缓道:

“第一。”

“你要的军中秘药。”

“玉骨散。”

“我这里,有。”

沈绣的心,狠狠一跳。

“第二。”

“你如今,被皇城通缉。”

“只要我愿意。”

“你在刑部的案子,可以——”

“慢。”

“甚至——”

“模糊。”

“第三。”

“我可以给你——”

“更多,该死之人的名字。”

沈绣冷冷看着他。

“听起来。”

“你是要我——”

“做你的一条狗。”

陆观年笑了笑。

“不是狗。”

“是刀。”

“好刀。”

“只斩该斩之人。”

沈绣忽然问:

“那你自己呢?”

“你该不该斩?”

陆观年一怔,随后失笑。

“沈姑娘。”

“你很有胆色。”

“可你也该明白——”

“你现在,还斩不到我。”

沈绣沉默。

他的话,虽刺耳,却是事实。

她现在,连活着都要小心。

更别说,斩一个正三品大员。

她深吸一口气。

“你要我杀谁?”

陆观年眼中闪过一抹赞许。

“好。”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折,递给沈绣。

“工部左侍郎。”

“曹仲平。”

“此人,主管河道与军械。”

“表面清廉。”

“暗地里,却与边商勾结,侵吞军械银两。”

“更重要的是——”

“他,是赵阎背后的人之一。”

沈绣翻看密折。

上面记录了曹仲平这些年的账目往来、暗线地址。

甚至——

连他近日要去巡视边州兵备的行程,都写得一清二楚。

“你要我——”

“杀一个朝廷命官。”

沈绣抬头。

陆观年点头。

“是。”

“杀了他。”

“你要的玉骨散,我双手奉上。”

“而且——”

“我会让刑部,对你这条线——”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绣心中一阵冰凉。

这就是权力。

不是亲手杀你。

而是——

让你去杀别人。

她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我有一个条件。”

陆观年微笑:“说。”

“我只杀——”

“我认定,该死的人。”

“你给的名单,我要自己查。”

“若他不该死——”

“我不会动。”

陆观年眼神微微一沉。

可随即,又恢复平静。

“可以。”

“我等你答复。”

沈绣回到废驿时,天已微亮。

阿蘅还醒着。

她一见沈绣回来,便松了口气。

“你还活着。”

沈绣坐到她身边,低声将陆观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阿蘅听完,沉默许久。

“你信他吗?”她问。

沈绣摇头。

“不信。”

“可我也知道——”

“我现在,没有拒绝的余地。”

阿蘅轻声道:

“你怕他。”

沈绣没有否认。

“我怕的不是他。”

“是——”

“他代表的东西。”

“朝堂。”

“他们会把我,当成一把,永远不想还的刀。”

阿蘅轻轻咳了几声,忽然笑了。

“那你就——”

“别让他们握得太紧。”

沈绣一怔。

“什么意思?”

阿蘅看着她,眼神亮得惊人。

“你不是已经,有规矩了吗?”

“只杀该死的人。”

“留残锦。”

“少凤眼。”

“他们若要你杀——”

“你就杀你想杀的。”

“他们若不让你杀——”

“你也杀。”

沈绣看着她,忽然明白了。

她心中那点犹疑,被这句话,彻底斩断。

“对。”

“我要让他们明白——”

“我这把刀。”

“不是他们的。”

接下来的几日。

沈绣暗中查探曹仲平的行程。

她混入边州兵备巡视的随行队伍,远远观察。

曹仲平年约五旬,面白无须,看起来颇有官威。

一路上,他对下属呵斥不断,却对边州豪商,笑脸相迎。

沈绣亲眼看到——

一名边商,在夜里,偷偷将一箱银锭送入他的营帐。

她又在暗处,看见——

几名工匠被押走,再无回来。

阿蘅在高处,用望筒观察,低声道:

“他在灭口。”

沈绣的眼,彻底冷了。

她知道。

这个人。

该死。

三日后夜。

巡视队伍驻扎在河谷营地。

河水湍急,风声如鬼哭。

沈绣潜伏在河谷上游。

她已看清——

曹仲平夜里,必独自去河边净手。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果然。

三更时分。

一名披着狐裘的身影,从营帐中走出。

正是曹仲平。

他挥退护卫,独自走到河边。

沈绣伏在暗处,屏住呼吸。

她将金钢线,悄然系在两株枯树之间。

又在河岸石缝中,布下药线。

这是她在绣狱之后,第一次——

真正布“线阵”。

她不是正面刺杀。

而是——

织网。

曹仲平走近河岸时,忽觉脚下一绊。

他低头的瞬间——

沈绣猛地收线!

金钢线从暗处弹起,狠狠扫向他的咽喉!

曹仲平惊骇后退,却被身后的药线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谁——!”

他刚要高喊。

沈绣已从暗处掠出,黑绢线绕上他的脖颈。

她没有立刻收紧。

而是低声在他耳边道:

“曹仲平。”

“你还记得,被你卖掉的那三百工匠吗?”

曹仲平瞳孔骤缩。

“你……你是谁?!”

沈绣冷声道:

“我是来——”

“替他们,收账的人。”

她猛地一勒!

黑绢线入肉。

曹仲平拼命挣扎,可药线已侵入血脉。

不过片刻,他便浑身抽搐,气息断绝。

沈绣松手,看着他倒在河岸。

河水,迅速卷走了他溢出的血。

她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角残锦。

这一次,她在残锦上,划去了——

第二只凤眼。

她轻声道:

“这是——”

“第二笔。”

天亮前。

她已回到与阿蘅约定的山坡。

阿蘅看着她,轻声问:

“成了?”

沈绣点头。

“该死。”

阿蘅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就好。”

当日。

消息,如雷霆,震动边州。

“工部左侍郎曹仲平,夜毙河谷!”

“死状诡异!”

“河岸留残锦一角,凤眼再缺一!”

锦事调!”

“又是锦事调!!”

这一次。

死的,不是地方贪官。

而是——

朝廷命官。

凤眼,再缺。

天下,真正开始震动。

与此同时。

陆观年的书房内。

他听完密报,久久不语。

“死了?”

“是。”

“按您给的行程,被沈绣——”

“亲手所杀。”

陆观年缓缓闭上眼。

半晌后,才低声道:

“好。”

“她,比我想的——”

“更狠。”

亲信犹豫道:

“大人。”

“她若将来——”

“不听使唤……”

陆观年睁眼。

眼中寒光一闪。

“那就——”

“毁了她。”

“她的存在,本就是一桩见不得光的棋。”

夜里。

沈绣与阿蘅坐在篝火旁。

沈绣将第二角残锦,与第一角并排放好。

两角残锦。

凤眼,各缺一。

阿蘅看着那两个空位,轻声道:

“空位,越来越多了。”

沈绣低声道:

“是。”

“可我心里,却越来越清楚。”

阿蘅看向她。

“清楚什么?”

沈绣抬头,看着夜空。

“清楚——”

“我这一针。”

“到底,要绣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曾绣祥云瑞兽的手。

如今——

只会绣血。

可她并不后悔。

因为她知道。

这是她,从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线。

远处。

风声猎猎。

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凤鸟,在黑暗中张开了翅膀。

而它缺失的凤眼。

正一颗一颗——

被人心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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